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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葉昭潔

  做服裝生意的母親,總說她從事的是美的行業,讓自己美麗,則是每天例行的工作,而今,她卻為了她,連頭髮白了都不自知。

  「白就白了吧,都要當阿媽了,怎麼不白?」李母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很不安,攏攏頭髮,摸摸臉:「怎樣?我很糟嗎?瞧,我居然忘了化妝,難怪臉色不好!」

  「媽,你去買材料,我幫你把頭髮染好。」

  「……不要了啦,染什麼!改天到美容院去,人家是專門的!」她仍不放心留李盈月獨處,文明中也是在醫院還不是自殺成功,這種事萬萬不能再重演。

  「你放心。媽,你能這麼愛你的女兒,用一切去呵護她,儘管爸不在,你仍然不在我面前說一句苦!你能,我難道不能?我也有孩子,為了呵護他,我不會做傻事的。」

  「盈月——」李母激動地抱住女兒:「好孩子,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我真不敢想像,那個成天賴床不肯上學的小女孩,竟然要當媽了!盈月……」

  「媽,去買吧!你的頭髮為我而白,現在,讓我來替你一根根地將它染黑。」

  「好!我去買。」李母笑笑的,整理好臉上的淚,拿了皮包出去。「我很快就回來!」但,甫出病房,她又倏地折回。

  「怎麼了?忘了什麼?」李盈月問。

  李母怯怯地走回病床:「我……我還是把這個帶走得好!」她快速地將水果刀收進提包,李盈月也理解地點點頭。

  林柏翠真恨死Miss王的多嘴,才兩天不到的時間,居然全婦產科,甚至更超出他的想像,全醫院的人,都知道了他和李盈月之間的曖昧關係。不管是不是子虛烏有,桃色新聞永遠比國家大事來得受歡迎,來得容易流傳。

  一整天,林柏翠受夠了那些多事的人的談論和自以為正義的批判眼光,他必須回家,好好洗個澡,休息一下。

  「哇!大新聞,你今天這麼早?」看見丁築在家,真是不如意的一天裡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他迎上去,想暫時拋開壓力,好好和妻子溫存一番。

  「哎呀!別這樣!」丁築推開林柏翠,繼續埋首餐桌上成堆的書籍文件。「你沒看我在忙嗎?我回來是為了專心工作。辦公室裡瑣碎的事太多了,你可別耽誤我!」

  林柏翠被迎頭澆了冷水,很不高興。

  「我們到底是夫妻還是仇敵?你為什麼總要這麼跟我說話?」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我現在忙得很,可沒時間跟你撒嬌,我得發展我的事業……」

  「你不必發展什麼事業,我又不是養不起你!你大可在家,或者出去逛逛百貨公司……」

  「逛百貨公司?好哇!那你去發展事業,別整天只窩在醫院裡當個小醫生啊!那天餐會,我特地約了醫學雜誌的主編和幾個婦女雜誌的經理,人家是看得起你才跟你約稿,而你卻全部一口回絕了!那個國大代表跟你談土地投資的事,人家是看我面子耶!你知道他們玩一筆,只靠嘴巴講講就能賺多少錢進口袋?我……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我喜歡平靜、安寧的生活。那些都是虛無的,你的父母、我的父母,他們難道不富裕?可是你父親離婚了兩次,我爸媽分居兩地,他們幸福嗎?」

  「起碼他們受人尊敬,活得有成就感哪!」丁築賭氣地走到窗邊:「爸雖娶過很多老婆,但沒有一個女人會怪他。連媽都說,爸是個難得的好男人,他不但多情,在事業上、為人上,都很令人尊敬;外交官很多,但像爸那樣受人歡迎的,卻寥寥可數,那才是真正的男人,不是整天兒女私情,不知上進的,你懂嗎?」

  「我不知上進?我不明白,既然我在你心目中如此不堪,你為什麼還要嫁給我?」

  丁築沉默了。她知道,她當初看上林柏翠的,就正是今天她批評、她無法忍受的這些,但是,她無法承認自己的改變。

  二十歲的女孩,青春美麗就是傲視群倫的籌碼,除了快樂之外,什麼也不會在乎;但是,當年歲漸大,青春不再,美麗褪色之後,她必須找更多的籌碼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驕傲。金錢、身份地位、權勢和才幹的顯現,只要能使自己更高人一籌的,丁築都不願放過。

  她不在乎高處不勝寒,她只怕被人瞧下起,尤其,在母親失寵,父親正式娶了三房之後。

  她不願說她嫁給林柏翠是因為她壓得過他,是因為林柏翠不是個會有外遇的男人。她不能教他知道她的弱點,否則,他可以故意以外遇來要脅她。

  「你說呀?你為什麼要嫁我?如果你真的那麼瞧不起我,覺得我不像是個男人,你為什麼要嫁給我?」林柏翠十分忿怒,但不完全為丁築,他們也不是沒這麼針鋒相對過,林柏翠只是把一整天的不如意一併發洩出來罷了。

  但不知情的丁築卻不那麼替林柏翠想,只是賭氣地說:「應了你的話,我當你是仇敵!和敵人朝夕相處,才能更激勵我上進!」

  林柏翠的震驚不在話下,他倒退了兩步。「你說真的?」

  丁築知道話說重了,但一來拉不下臉開口談和;二來工作繁多又壓力大,便乾脆不答話了。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誰也不肯先開口結束冷戰。林柏翠開始看報紙,從第一版看到第三十六版,從國內外大事看到分類廣告,最後再看回來;而丁築也繼續埋頭工作,只是再也無法專心。

  丁築和林柏翠的關係總是這樣,疏離的時候雙方冷靜下來,格外感覺到對方的好;待衝突過去了,兩人熱烈地難分難捨、朝夕糾纏後,又難以忍受彼此的異同,然後又見爭執、冷靜,再一次地熱戀、疏離……如此循環不息。

  每次總是林柏翠先沉不住氣,他以為兩人相處的時間已經夠少了,何必把僅有的時光都浪費在唇槍舌戰中?他寧可以短暫地鞠躬哈腰、低聲下氣,以換取一個甜美靜謐的夜晚。

  但這天,丁築等得幾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而林柏翠仍然悠哉游哉地埋首在報紙裡。

  丁築起身泡茶,故意弄得茶杯鏗鏘作響,還沒好氣地說:「瓊娜怎麼搞的,茶杯都黃了,明天非得好好說她不可!」說著,眼角掃過林柏翠的臉,林柏翠竟一語不發,恍若無人。

  丁築彷彿受了極大的羞辱,怒說:「你擺什麼譜?你想鬧到什麼時候?我已經先開口說話了,你還想怎麼樣?你別惹火我,否則……」丁築把杯子往牆角一甩,「碰」地一聲,白色瓷片散落一地,在水晶燈下閃閃發光。她往房裡跑去,掩著臉,委屈地大哭。

  她以為他會追進來道歉,安慰她的委屈。

  她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勸她、哄她、告訴她,他有多愛她。

  但,他始終沒進去。

  她是絕不會走出房門的,除非他進來求她。憑她丁築的條件嫁給這麼個小醫生,要不是他有個政治地位極高的家世,要不是他的個性還算忍讓她,她週遭的人隨便一個都強他十倍!廖清泉是,王恭盛也是,除了家世沒他好外,一個個企圖心強,事業搞得有聲有色!

  她這麼委屈下嫁都不說什麼,他居然敢這樣對她?丁築愈想愈氣,把鏡台前的化妝品用力一掃,乒乒乓乓的化妝品、香水碎了一地,衝起一陣五味雜陳的香氣。也不知是不是精力透支又動氣的緣故,丁築整個胃波濤洶湧起來,「嘔」地一聲,便沒完沒了地吐了一地酸水、菜屑。

  「太太?太太,你怎麼了?」瓊娜聞聲來探看,見丁築那模樣,著實嚇著了。「太太……」瓊娜伸手去扶,卻被丁築甩開。

  「叫先生來……」

  「先生?」瓊娜朝房裡打量一番:「先生不在房裡嗎?他在哪兒?我打電話叫他回來!」

  「他不在外面嗎?去找,去給我叫他……嘔——」丁築又吐一陣,卻吐不出東西來。

  「太太,你……」

  「別管我,去給我叫他!」

  「是!是……」瓊娜匆忙退出去,裡裡外外喊了一圈,又匆忙進來:「太太,先生好像出去了。」

  「出去?」丁築怔住了,他竟敢?

  丁築瘋也似的大吼一聲,然後趴在床上痛哭起來。「林柏翠!你給我記住!你給我記住!」

  瓊娜是個原住民女郎,率真可愛,但對丁築卻十分畏懼。她總有那麼多的理由可以挑剔她,尤其在她生氣的時候,總口口聲聲要辭退她,瓊娜為了弟妹的學費,加上林家給的待遇又特別優渥,便對她一再忍耐,久了,也懂得一點相處的訣竅了。

  她知道此時最有效的,就是打電話請丁築娘家的人來,只有這樣,她才能避過這場災難。

  果然,丁築的母親余孟芳,姊姊丁蘭很快地就趕到了。

  「丁築?怎麼弄成這樣?」余孟芳見女兒乾嘔不斷,不是腸胃出問題就是……她迅速扶女兒在床上躺好,吩咐丁蘭:「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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