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都是拒絕伸援手,然而他們除了說「不」之外,還附帶了一長串打落水狗的笑弄。難以想像這些人居然曾是他家的座上客,是跟他父親稱兄道弟了十幾二十年的人!
人性的真實面都是如此嗎?還是商場的世界特別冷酷?
每天每天,他都在告訴自己要努力,不要失望,不要被昨天的痛苦經歷擊倒,不是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不是的!他應該要對人性有一點起碼的信心。這世界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可是……他愈來愈相信這些話只是在自我安慰、只是在自欺!雖然常常警告自己不要這麼想,但他無法不想啊!他不想變得黑暗,但卻知道自己正不斷往那個深淵沉淪而去,,總有一天……總有一天,他將會變得跟那些人一樣吧?一樣的對他人的困頓不僅視而不見,還能幸災樂禍的在一邊看好戲。他會變得那樣冷血吧?會吧?
手上可以拜訪的名單愈來愈少,那些還沒與他見面的人,都推說有事、說正要出國,讓下屬推拒他的來訪……只要他打電話報出自己的名字,往往會得到這個結果;而他的心,從剛開始的不好意思、難堪,也熬到如今無感無覺的麻木了。他從來不知道程雪歌這三個字,已然等同於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心漸漸冷去,他改變不了公司愈來愈糟的困境,這些號稱父親好友的人完全是他指望不上的。如果二十五歲的生命中,他曾經大言不慚的誇口說過:「金錢不過是身外之物,今生絕不為五斗米折腰,誓以陶淵明為師」之類的話,那麼此刻他將為自己的無知深深懺悔、為自己說過那番話懺悔。
沒有經歷過真正山窮水盡滋味的人,沒資格說這種話。
沒有真正窮到走投無路的人,沒資格說這種大話。
於是他懺悔。
然而,只是懺悔又怎麼樣呢?又濟得了什麼事呢?
未來會怎麼樣呢?他會變得怎麼樣呢?
「遠帆」真的救不起來嗎?他會變成冷酷無情的人,對這世界無時不刻的憤恨著嗎?
他真的該如父親所希望的,馬上回美國去,繼續他的學業,然後乖乖的當個學者,不要管這邊的事嗎?正如父親所說的,他沒有任何商業的訓練,留在台灣除了跟著擔心,除了說安慰人心的話外,什麼事也幫不上忙
離開台灣雖然是父親的希望,可是他怎麼能照做?!他怎麼能在公司如此危急、父親如此病重的情況下,還依然只想著自己?!
對!他是不瞭解商業上的事,但他可以學!他願意學!
在前途荊棘重重、未來坎坷可見的情況下,他依然選擇往這條最艱難的人生路途走去。
就算努力的結果終究是失敗。
就算努力的過程中,會讓他失去一切。
就算他的一生將在徒勞無功中虛度。
他都要與「遠帆」共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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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昕金控集團」的銀行月例會議,各個分行的經理都集合在金控總部大樓的大會議室裡報告上個月份的營業情況;報告完這些例行公事之後,才會進入今天開會的重要主題,這是「皇昕」的慣例。而當某分行的經理口頭報告了「遠帆」最新的貸款申請後,立即被首座左邊的總經理打斷質問--
「這件貸款申請案不是早就退回去了?」臉上的表情充滿了不以為然,認為分行經理不該再把這件案子列入貸款評估裡,畢竟風險實在太高。
「這、這是因為前天『遠帆』又送件進來,與我方談了新的條件--」分行經理的說明再度被不耐煩的打斷。
「不管是什麼優渥的條件,不過是畫大餅罷了,你不會當真了吧?上星期我不是指示過你,加緊派催帳部門的人常去『遠帆』走動,連程志昂住院的地方都不可以漏掉,務必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之前的貸款要回來,這件事,你做得怎樣了?」
「總經理,這……程先生與我方銀行往來向來良好,從沒積欠過利息,而且我們先前跟『遠帆』簽的貸款合約尚未到期,並不適合現在就解除……」
「現在不適合?那什麼時候才適合?啊?難道要等『遠帆』垮了,錢追不回來了才適合嗎?王經理,我命令你--」虎虎生風的權威下令聲並沒有機會說完,因為就算是貴為銀行部門的總經理,也是會被人打斷話的。
敢打斷他說話的人,當然是頭銜比他大、地位比他高的人士了。
「『遠帆』?這間公司什麼規模?與我方銀行往來的金額多少?」沉穩冷然的女聲隱隱帶著不耐煩的語調問著。
她這一問,全會議室當下安靜得只剩冷氣運轉的聲音,連該回答她問題的人,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的模樣。沒得到即刻的回答,發話的女聲更加沉凝的接著問:
「這間公司我沒聽過,應該不是台灣百大企業,至少我印象中不是,對吧?」
「對對!它是間小公司,只是間中小企業,非常的小,小到快要倒掉了!之前已經跟我們銀行貸款了三千萬,現在的新申請案是五千萬,我們拒絕了,並且正積極要追回先前貸出去的款項。很微不足道的。」前一刻還威風凜凜的總經理,此刻也跟他的部屬一樣唯唯諾諾起來,就差沒站起來躬身哈腰了。
「既然是間微不足道的小公司,為什麼要讓它浪費我們寶貴的時間?你們認為討論這間小公司比接下來要談的跨國一百億聯貸案更重要嗎?你們以為現在開的會是分行裡的小業務會報嗎?」從北極空運來台的冷風吹得在場所有人都不敢吭聲,只能拚命在心中高呼哈雷路亞、老天保佑。
女皇,是「皇昕集團」上下對她的尊稱。之所以這麼尊稱她,不只是因為她是未來的金控集團繼承人,不只是因為她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這間全台灣最大銀行集團的執行長。這個稱號落在她頭上的真正原因是:她是一個很強勢、很有能力,但也很憑自己喜好去任意行事的人,完全不在乎有些事情做起來根本是公私不分。
她任性而為的行止,連她的父母都管不動。只能說,幸而她這種公私不分、只憑自己主觀喜好而去做的公事決策不算多,大多時候,她都算是個很稱職的領導人。然而她的「天威難測」,常常也讓在她手下做事的人感到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每當她想釘一個人時,那個人若是僥倖不死,大概也只剩半條命了。所以眼下,才會變成這種噤若寒蟬的局面,只因為女皇冰冷的聲音又重現江湖。
當女皇發出這種聲音時,代表她現在心情很不爽,如果沒有找個人狠狠刮上一刮的話,會議就不會繼續下去,就算後頭還排著重要議程待商討,也只能被不當一回事的擱置了。
「對、對不起……執行長,那那那我們接著討論下一個……」
「不,我認為你們應該把這件『偉大的』中小企業貸款案給討論完,就當著所有主管的面,讓我們來聽聽這『遠帆』是間多麼可歌可泣的小公司吧。念呀,請你們繼續念下去。」女皇雙手環胸,本來挺得筆直的背,此時一副放鬆姿態的模樣往椅背靠去。見那兩人還是動也不敢動地,於是冷冷的開口:「如果沒把這件事說完,會議不會接著下去。」
也就是說,她會不惜一切讓場面僵冷到底。
總經理很著急的猛對分行經理眨眼,要他快快報告。然而分行經理哪有辦法念?在女皇面前,如果連向來作威作福的總經理都嚇得只會滿身肥肉直抖,那他這個小小的分行經理又能濟得了什麼事?事實上,沒有昏倒就算他心臟很堅強了好不好!
結果,女皇雖然撂了狠話,她的指令還是沒有被執行。不是故意跟她作對,實在是怕到沒辦法發聲。
「哼!」女皇等得不耐煩,以指關節輕敲會議桌兩下,嚇得在場眾人又是一跳。
她的不耐煩顯而易見,跟隨她三年的特助眼見情勢再這樣僵冷下去不是辦法,於是斗膽起身,走到分行經理那邊,將他手上抓得快爛掉的文件拿過來,之後,回到女皇身邊,低聲輕問:
「要我做演示文稿嗎?」
「不用了,我自己看。」女皇將文件接過,一目十行的看了起來,臉上帶著輕蔑與隱怒,尤其上頭所記載的金額更讓她冷笑連連。才幾千萬的貸款案對她來說根本是雞毛蒜皮到不該拿出來談的小事,這些人居然敢拿這種小事來浪費她寶貴的時間,簡直太不可饒恕了,她一定要……
猛地,她一目十行的瀏覽目光被三個字震住!而後,轟轟轟地,引爆了她的世界,所有的事再也進不了她的眼、她的心、她的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