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歌,二十五歲,雖然十六歲時就沒有了母親,但他還是得到最豐沛的愛;父親傾盡所有心力栽培他、疼愛他,十八歲時將他送出國讀書,讓他讀最好的學校,花多少錢都不在乎……當然每個人都會說,有錢人家誰不是這樣栽培孩子的?但程家的情況不同。即使在程家生活最寬裕的時候,程氏夫妻過的仍是簡單節儉的生活;開的是二手車,住的是中古公寓,除了洽公之外,他們不曾為了玩樂的理由出國過,偶爾全家在假日時出遊,為的也是想讓兒子接觸大自然。
他們給兒子最好的。一流名校、高級公寓、嶄新名車、用不完的生活費等等,可以說花錢毫不眨眼、從不手軟,但對自身卻是苛待極了。只能說,程志昂就跟大多數辛苦白手起家的第一代實業家相同:會賺錢,不會花錢,對享受之事一無所知,也不在乎。
人家說二世祖就是這樣被慣壞的,但程雪歌卻偏偏沒成為二世祖應該有的典型。
照理說他該是被寵壞的,但他沒有,他頂多被寵溺過度到有些不知人間疾苦,對社會與人性存著一種美善的想像;如果不是程志昂的身體與公司都出了大狀況,那麼程雪歌這一生將會如他父母所願的活在真善美的世界裡,永遠不會接觸到社會殘酷現實的一面,並被傷害。
但人算不如天算,程志昂的心願並沒有獲得老天的成全;程雪歌在父親秘書的通知下,拋下博士班的課程趕回來,一路飛奔到父親病床前,沒讓父親開口說話,便紅著眼眶率先宣告了:「爸,您放心把『遠帆』交給我吧!我會接下您的事業,我不會讓『遠帆』倒下去,我會把它發揚光大!從今以後您只要安心養病,把身體養好……就好了……」自從母親過世後便再也沒流過淚的程雪歌,一串話講到最後,已哽咽得不成句了。
程志昂終於從兒子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錯愕裡回神,沙啞著嗓子低叫道:
;哥歌,誰讓你回來了?你怎麼會知道……一定是高秘書對吧?我明明叫他不要跟你說的……」說完,歎氣,伸手輕拍兒子的肩膀。「唉,不過你回來了也好……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讓你回來,不想讓你知道公司變成這樣;可我也病得快去見你母親了,怎麼可以不讓你見最後一面就死去呢?這些日子一直舉棋不定……」
「爸!不要說這種話,您一定會好起來的!」程雪歌低咆,拒絕聽到父親再說出任何與死亡有關的話。「您會好起來,就像『遠帆』會重新振作起來。不!不只重新振作起來,我還會把它發展成全國百大企業之一,我要讓它成為人人都知道的大公司!我會做到的!我發誓!」
這是很美麗的幻想。程志昂愛憐的看著兒子,搖搖頭道:
「雪歌啊,不要對爸爸發這種誓。『遠帆』是沒辦法撐下去了,我已經跟律師與會計師說好了,盡快去找願意買下它的人,讓有能力的人去經營它。而你呢,等爸爸過世後,你就回美國把書讀完。你不是想教書嗎?那就去教書吧,讓日子過得簡單快樂,不要想著公司的事了。爸爸從來沒要你走這條辛苦的路的,以前公司做得不錯時,我就沒這打算了,怎麼可能如今落敗成這樣,便要你回家來扛這個重擔?」
「爸!」
「不要想啦,爸爸會把遠帆處理好的。孩子,爸爸沒有能力賺很多錢讓你一生都快樂無憂,這是我不好,不過幸好你已經長大了。讀完博士學位後,依照你的理想去當個老師,想來應該不成問題。當老師好,生活單純,反正你向來不揮霍,錢多錢少對你來說並沒有太大差別,你是個好孩子,我很安慰。」
程雪歌不喜歡父親一副交代遺言的口吻。他不是回來聽父親說這個的,他回來是為了幫忙解決問題,替父親分憂解勞,好讓父親可以安心養病的。
「爸,我要幫忙,我也一定能幫上您的忙,我會把遠帆扛起,絕對不讓它倒下去!這是您與媽一生的心血,我不會眼睜睜看它倒下去。」
程雪歌沉聲發誓,一張美麗得連女人都要歎息嫉妒的臉孔上,滿滿的自信與傲氣。也許他還不知道可以怎樣具體的去挽救「遠帆」,對商業上的事情也一無所知,但他的決心無可撼動;無論如何,他都要對父親實現這個誓言,不管這會讓他付出多少代價。
只要能挽救父親的事業,他願意付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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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願意付出一切?這就是妳想跟我談的條件?」冷嗤一笑,以嘲弄的聲音問道。「真好笑了,妳的一切都是我給的,妳有什麼一切可以付出?相不相信我可以馬上讓妳失去一切?」
「或許您可以,但您不會這麼做。架空我在公司權力的同時,您也就失去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您是成功的商人,不會做賠本生意。」女聲顯得平靜且篤定,看似絲毫未被嘲弄擊倒,但悄悄隱在裙側裡的手掌已然緊握成拳。
「我是不會。妳繼承了我身上的商業細胞,在匯恩還沒長大的現在,我少不了妳;即使將來匯恩坐上總裁的位置,他身邊還是需要有個忠心耿耿的人來幫他。而妳,就是那個最適合的人選。子望,在這種情況下,妳以為我會放妳走?我會同意妳的條件?」
「您不答應?」
「我當然不會答應。妳這輩子就給我乖乖待在『姚氏』,我要妳做什麼,妳就做什麼。妳天生是來幫弟弟打江山的命,別想出去創業,也別想日後我的遺產裡有妳的一份。妳沒有任何本錢可以跟我談條件,如果妳不願意待在『姚氏』那就去嫁人,跟妳其它的姊姊一樣,幫『姚氏』找到結盟的企業。」冷嘲的聲音更加刻薄,「哼,雖然妳不能算美麗,但我還是有辦法把妳嫁出去。上了年紀的華僑是不會太挑的,我覺得印尼是不錯的去處,妳覺得呢?」
「如果您覺得把我嫁掉比留我在『姚氏』作牛作馬有價值的話,那您就去安排吧。」絲毫沒有被擊倒,完全的不示弱。姚子望肩線仍然筆挺,腰桿還是打直,沒讓人看出來,此時她的胸口正被滿溢的憤恨與恐懼煎熬著;她的處境不比一隻被蜘蛛網黏住的昆蟲好過多少。
眼前的男人,是她的父親,一個成功的商人。
跟所有受老式教育的商人一樣,天生的重男輕女,養女兒對他來說,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利用她們來使自己的企業王國更加壯大。他叫姚萬傳,如今已經嫁出三個女兒,而三個女兒的婚姻都為他帶來偌大的商業利益,拉攏了不少強而有力的企業夥伴。
他有四個女兒,四個女兒大多繼承了他與妻子的好樣貌,但這並不能平息妻子無法生育出兒子帶給他的憤怒。尤其妻子在生完四女子望之後,肚皮竟再無消息,這更讓他臉上從此失去笑容。
姚萬傳也曾向外發展,然而不知為何,那些女人居然都無法為他產下一兒半女。後來還是自己的妻子再度有了身孕,並且生出了兒子,他臉上才終於又露出笑容。唯一的兒子名叫姚匯恩,與老四子望差了十歲,今年才十五,離接班之路還很遠。姚萬傳計畫在兒子三十歲時交出事業的棒子。算算時間,還有十五年;在這十五年間,為了確保他的事業可以安穩的交給兒子,他有太多事必須去做。比如說,不能讓其它股東坐大、不能讓女婿在自家事業涉入太深、不能讓「姚氏」衰敗下去,最後……則是不能讓眼前這個最有事業野心與經商能力的女兒搶走該是屬於她弟弟的位置。
姚子望雖然沒有她三個姊姊長得美,但難得的是有強勁的事業心與精明的頭腦。姚萬傳需要她的能力,但不需要她的野心,所以只要她有一點點構築自己勢力的動靜,便馬上不留情面的剷除殆盡。這也是他們父女倆今天在書房對峙的原因--姚萬傳將她的得力助手革職,並將她手邊的資產凍結,中斷她所有私人投資。一切進行得隱密且迅速,就在支她前去上海的八天裡,她的世界完全變天。
當所有事情都浮現檯面之後,姚子望與父親表面維持的平和正式撕破。她絕望的發現,只要她有一點點私己的投資動作,父親便認定她正在壯大自己的羽翼,認定她就是在覬覦家族事業;無論如何,就是要杜絕掉她野心滋長的機會,就算只是想想也不成。
父女倆在沉默裡僵持,直到志得意滿的父親覺得將女兒冷落得夠了後,開口了:「子望,妳就乖乖的留在公司做事,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自己去搞什麼小裡小氣的投資。姚家並不缺妳吃穿,公司裡的事也夠妳忙了,妳不必活得那麼累。總之,聽我的,妳好好幫我經營公司,以後好好輔佐妳弟弟;到時妳弟弟自然不會虧待妳,妳的老年肯定是衣食無虞的。聽懂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