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微笑著,回答,「因為想早點見到你。」
於是不惜踏平北國遼闊的土地,掃蕩富饒的西方,最後來到這裡,迫使她背負起國破家亡的命運。
「太過分了!」零落啼笑皆非,「就為了見這樣的我嗎?沒有國,沒有家的青龍巫女?」
玄武翼沉吟。
當你一心追尋某樣東西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忽略其他,而他忽略的正是自己的行為,身份以及對她的傷害。
「我……」只是想見你……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你為什麼要再次出現?」零落反覆低喃著,悲傷在眼中結出厚厚的冰層,「我本來已經把你忘記了,把那些日子忘記了,認命地接受了一切……你為什麼要破壞好不容易才恢復的寧靜,為什麼要找過來……生活在記憶中,不好嗎?」
激動潛伏在她心底最深處的小小火花,讓原本堅固的決心再次動搖。小心翼翼呵護的寶貝支離破碎,有光亮順縫隙洩漏進來,莫名的悸動,莫名的疼痛,還有無盡的責任義務蜂擁而出,讓她無法喘息。
此時沒有身份,沒有國家,零落只是一個懷抱小小幸福,渴望平靜生活的十六歲少女。
波濤洶湧的不甘與悲傷傳達過來,玄武翼突然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他完全忽略了對方的想法——他想要見面,而她只想要平靜。
是他的任性破壞了心境的平衡,小心呵護的溫暖經歷鮮血淋漓的戰爭的洗滌後,陡然降溫。所謂的身份、地位、神祇的責任比重提升——他是玄武王,而她是青龍玉女。
兩軍對峙,已無退路。
零落高高仰起尊貴的頭顱,「這裡已經沒有你想找的人了,請玄武王立刻離開青龍國。」
他們之間已全無干係,破碎的溫暖湮滅在身份職責當中。
玄武翼冷了面孔,眼中柔情蕩然無存,「亡國之女,口氣不小。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殺了你?」
亡國之女——零落死命咬緊牙關,將頭揚得更高,眼裡是一片森然的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好個有骨氣的悉聽尊便!玄武翼冷笑,「不要以為有夜之神弗洛藍為你撐腰,我就不敢動你!礙我者,神鬼皆誅。」
她聽得心顫,冷颼颼的夜風刮過臉頰,硬是滑開她美艷的笑容,「你何不現在就殺了我!」
「不必你提醒,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我絕不會留活口。」他緩慢地說,「現在留著你還有用。」
寶貝的溫暖終於徹底消散了。
零落摸摸冰涼的胸口,笑意更熾,「希望不會等太久。」
「這恐怕容不得你作主。」他的口氣清淡,勾勒起的唇角洩漏邪氣無限。
「我知道。」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溫度了。
「知道就好。」玄武翼說,「巫女請好好休息,登基儀式少不了你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虛弱,「我不會任你為所欲為的。」
「我知道。」他一笑,星星暫時失去光亮,「但是我會降伏你,讓你心甘情願。」
「作夢!」脫口而出,她被自己驚慌的尖厲聲音嚇了一跳。
「來日方長,告辭。」玄武翼露出誓在必得的神情,一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飄然遠去,寧靜的空氣中傳來零落因為突然放鬆而起伏不定的喘息聲。做為敵手,他們的第一回對峙終於在彼此逐漸結冰的笑容中結束了。
平復呼吸,她強打起精神,拖著幾近虛脫的身子向漆黑一片的神殿挪去。
剔除個人私慾,她必須盡其所能地守衛青龍國到生命最後一刻,只因她是被神選中的青龍巫女。現在,她要去點燃只有夜晚才會亮起的青冥之火,讓那些飽守戰亂之苦的人們能在今夜睡個好覺,明日醒來再去面對殘忍的現實。
她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
零落以為自己是很堅強的,至少不會再流淚,結果她錯了。
不會崩潰、不會痛、不流淚並不代表人是堅強的。被無形匕首開出一個坑洞的胸口,直到她跪倒在弗洛藍神像前才開始泛開火辣辣的痛。那是種無法忍受的感覺,一瞬間掏空身體。
淡淡的血腥味由肺腑間湧上,瀰漫口腔。嘔吐感梗在咽喉,她連忙摀住唇,整日滴水未進的身子猛烈顫抖起來。
那是她的血,捏碎心肝溢出身體的鮮血。
幾乎嘔盡體內全部的力氣,她緊緊環抱著冰涼的雙臂,蜷縮在地面上,像只倦極的貓——被凍得瑟瑟發抖,卻再也無力起身。
夜風呼嘯著闖進恍若幽深洞穴的神殿,刮向殿內便沒了聲息,被那血盆大口吞沒了一般。幽靜到恐怖的神殿裡,迴盪著零落輕柔的呼吸聲和若有似無的喃喃自語。
「……仁愛的夜之神……這種痛苦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
與此同時——
玄武翼眉頭緊鎖,負手站在窗前,一襲玄衣幾乎融入夜色。
滄煌為幾乎乾涸的油心填滿燈油,明滅間搖曳的火光倒映在他的衣袍上,扭曲出詭異的弧度。
「王,天快亮了,早點休息吧。」滄煌垂手而立,規勸。
「你去睡吧。」玄武翼依然未動,飄蕩在空氣中的聲音彷彿來自遙遠不知名的地方。
「是。」
滄煌退了下去,夜恢復死一般的沉寂。
玄武翼淡淡歎息。
依然這麼安靜,一如這之前數不清的日日夜夜。每日,他都習慣臨窗而立,迎接第一縷陽光誕生,他要它們直直地照射在自己的眼睛裡,正如零落的一顰一笑直捅入他的胸口,帶給冰涼的心肺點點溫暖。
她是他的溫暖,不可取代的溫暖。
遠遠的神殿裡,青冥之火忽明忽暗,倒映在他眼中,點燃其中的斬釘截鐵。啪的一聲,握在手中的水晶杯瞬間支離破碎,尖銳的碎片刺進肉裡,鮮血滴滴答答落地起暈。
玄武翼聽見目己義無反顧的聲音,「零落,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
「青龍巫女。」
被喚了頭銜,零落緩緩轉過身,一成不變的藍發自裙締造出那抹素淡嫻雅的身影。轉身的一瞬間,她身邊的白色獨角獸立起尖尖的耳朵,繃緊呼吸。
青龍國淪陷當天,侵略者——玄武王便下令封鎖神殿,沒有王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神殿,違令者定斬不赦!
所以,她很驚訝。
自神前嘔血那日之後,她確實過了幾天安靜日子——放慢節奏的作息、盡心照顧花草和獨角獸,整夜無眠的祈禱——她的生活一貫如此,亡國之後與亡國之前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
只是她很清楚世界已經改變,該來的始終要來,只是沒想到來的竟是這樣一個身形魁梧,滿臉血腥神情的將官。
「我以為來的會是一介儒士。」零落平靜地說。本以為玄武翼會給自己一個比較平和的結局,卻來了一個執刀的武將。莫非他想要她血濺五步祭奠他的新王朝?
在那樣被惹怒之後……
有著如水眼波的少女發出聲音的一瞬間便挑起鳳鳴掠奪的慾望。想要,想要打破那份極致的靜;想要,想要將人摟進懷裡,揉進身體;想要,想要破壞。
做為浴血勇將的鳳鳴亦無法抵抗魅惑,邪邪一笑,「是我不好嗎?小美人。」
小美人?!
零落微微顰眉,陡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動手之前,我想先看一下玄武的手諭。」
鳳鳴不可一世地挑起眉毛,「我還需要什麼手諭嗎?」
無任何神祇信物就想要取神之巫女的性命,乃欺神、辱神之舉。
零落冷冷一笑,「你就不怕玄武殺了你?」
「為了你這張漂亮的臉蛋?」鳳鳴的手指滑過她白皙的臉頰,「我王還不至於昏庸到這種程度。」
冷然的笑擴大,「王命不可違。莫非你故意違背?」
「我替王來馴服你,王又怎麼會怪罪我?!」他的手探向她領口。
她慌忙閃避,厲聲大喝,「請你自重!」
風鳴彷彿喝醉了一般,面色酡紅,「亡國之女,性命難保,還說什麼『自重』,真是天方夜譚……」
亡國之女,亡國之女,這是一個不可磨滅的事實。
零落苦笑,在風鳴步步逼近的同時抽出一直藏在衣服裡的匕首。
明晃晃的小刀讓鳳鳴一愣,隨後露出鄙夷的目光,「就憑它也想攔住我?」
那種通體不過一掌的小刀對久戰沙場的武將來說,與玩具無異,但是對養在深宮的少女來說,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這個是用來對付我自己的。」零落說罷,刀刀抵上粉頸。
鳳鳴沒想到她會使出這一招,驟然減緩了腳步,「你想做什麼?」
「死。」只吐出一個字,她雪白的脖頸上便泛開淡淡紅色的血絲。
他登時刷白了臉孔。他只是想偷偷潛入神殿,看看青龍巫女生得如何模樣,順便佔點小便宜……揩油歸揩油,萬一逼死了人,這麼大的罪過他可承擔不起!
「如果你想給我陪葬就過來吧!」說話間利刃又深一寸,皮膚漾開粉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