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小時後我和哥去學鋼琴,我學了一個學期不想學了,媽咾叨了幾句便作罷。倒是哥扎扎實實學了下來。
那時我便發現我和哥是不同的。
小學的時候,老師總要在學期結束時在聯絡簿上寫上對小朋友的評語,但是事實上老師只會注意到特別調皮或是功課特別好的學生,對於那些平常沒什麼特異舉動的小朋友,可能也不知道要寫些什麼。
「乖巧懂事」,這就是老師給我的評語,我不太滿意,好像在讚美女生一樣,老媽卻很高興,她對我向來沒什麼期待,所以任何評語只要不是負面的,大概都會很高興。 「呵……」是媽的笑聲。
自從癌症的陰影壟罩在我們家,家裡氣氛慘澹至極,現在卻聽到家裡難得的笑聲。
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我拿著鑰匙的手擱在半空中,這聲音,不會吧?
我不知道清清來家裡做什麼?
我希望她自己能夠明白。
我開了門進去。
「你不是到醫院去陪你哥嗎?」媽狐疑地看著我。
「我今天很累不想去。」
「這孩子真是的。」
「他大概很累吧!昨天開車送我去台中看一個朋友。」她很巧妙地把分手的那段省略。「那讓我去醫院照顧宗華好了。」
「還是我去,你昨天才從台中回來。」
結果媽去了醫院,清清留了下來。
這些日子媽幾乎以醫院為家,今天在家是為了把堆積如山的衣服洗一洗。
可是我明知如此,我還是跑了回來。
我贖罪似地把衣服全丟進洗衣機裡。
「喂,深色衣服不能和白色衣服一起洗。」清清在我背後大叫。
「喔。」
我把白色衣服從洗衣機撈出來,濕漉漉地都到洗衣欄裡,衣服像梅乾菜一樣地縐成一團。
清清替我煮了晚餐,她煮了紅燒魚、薑片牛肉、檸檬雞丁、酸辣黃瓜肉片湯、炸茄餅、還有一盤菜,是青菜花炒玉米筍、紅蘿蔔、香菇、蘭豆,她說那叫「素食錦」。
我很驚訝她煮菜的技術怎麼進步那麼多。
我也很驚訝她為什麼煮這麼多的菜。
「我們只有兩個人,吃不完這麼多。」我吶吶地說。
「我心情不好時就想煮東西、吃東西,煮很多菜、然後全部吃光。」
「喔。」可是其實把菜吃光的是我。
從那時候開始,我便有榮幸常常吃到清清煮的菜。
媽、清清和我輪流去醫院照顧哥,當媽去醫院的時候,清清就會出現在家裡。
她好像已經變成了家裡的一分子了,我這麼地想。
也從哪時候開始,清清便如影隨形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你下午過來接我,我的摩托車壞了,發不動,你可以現在過來嗎?」
於是我翹了兩節課去載了她。
「我從醫院回來,肚子很餓,買了便當,現在又不想吃了。」
於是我在吃完晚餐後的一個小時,又到她租的小套房裡吃了一個便當。
「你打字快嗎?我明天要交報告。」
於是我用一分鐘十五個字的速度,幫她打完了三十頁的報告,然後叫醒睡眼惺忪的她。
一切理所當然。 「你還在家裡,快來不及了,你先過來接我,在去接宗華。」清清在電話的那頭說著。下午是宗華的鋼琴獨奏會,她似乎比任何人都緊張。
這是大哥的願望。
一個屬於他的舞台的鋼琴獨奏會。
我不時地從後照鏡看著他的臉。
英挺的鼻子,深陷的眼眶,兩條濃黑的眉毛在臘黃的臉上顯得太過剛毅。
他一直低著頭。
如果不是癌症,他璀璨的人生才正要開始。
但是他卻正在凋謝了,他的任何願望都值得身旁的人努力為他實現。
原本以為辦獨奏會是件難事,沒想到卻出奇的順利,不但很快獲得演出的機會,門票還在一個月內銷售一空。
大多數藝術家都是在死亡前或死亡後聲名才達到顛峰,因為不可能再有更好的作品問世。
因為死亡,不能重生,所以才具更具價值。
是這樣的嗎?
海報上左邊是大哥的側臉的特寫,低著頭專注彈琴的樣子,頭上戴著綠色魚紋的頭巾,遮掩因為化療快要掉光的頭髮。
上面寫著「新世紀鋼琴奇才--劉宗華告別鋼琴獨奏會」。
「告別」兩個字特別刺目。
確實是告別。
這是哥的第一次獨奏會,除非奇跡,否則也是最後的一次。
大哥是不是奇才,我不知道,但人生就是這麼荒謬,先前大哥還因為申請不到學校而抑鬱,笑說自己淪落到鋼琴酒吧賣笑。
「淪落」是他說的,鋼琴酒吧的女客人十之八九是為了看他才去的。
看到那些女人對大哥癡迷又故做矜持的模樣,大概一輩子我也不會遇見。
後來大哥終於申請到朱麗亞學院的全額獎金,但是去了才半年,卻發現患了血癌,而不得不放棄,匆匆回國。
這就是人生嗎?
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月光」在空氣中流瀉,忽然間鋼琴聲停頓了好幾分鐘。
大哥的手抖抖顫顫,舉起來又放下。
「不要彈了,逞什麼強呢?我們回家吧!」我在心裡喊著,聲音梗在喉嚨裡出不了口。
我依然坐在位子上,一動也不能動。
全場一片寂靜,只有眼淚濕潤眼眶的情緒流動。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熱愛鋼琴的癌症少年的告別之作。
每一個人都引領等待著。
終於一個音符落下,全場爆起熱烈的掌聲。
當天晚上大哥的病情就惡化了。
當醫生宣佈死亡的訊息。清清像癱軟的棉花,哭著伏在宗華的身上。我驚訝地倒退一步。清清她哭的如此傷心。我終於明白了一切。媽一面抽搐的哭著,一面拍著清清顫抖的肩膀:「清清,別哭,乖,不能讓眼淚滴在往生的人身上,他會捨不得走。」說到這裡,媽的聲音哽咽的更厲害:「你不要這樣,宗華會捨不得走。」接著媽哭倒在宗華身邊。我一面抹著眼淚,一面扶起媽媽。這已經比我想像的情況要好得很多。我原以為媽一定會不支倒地,哭暈過去。或許,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哥得癌症後的最後結局。在不斷的哀傷當中,默默地使人能夠堅強的面臨最後的一刻。喪事極力從儉,送殯儀館火化後,安置在靈骨塔中。在祭拜大哥,清清離開後。我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為什麼不告訴我?」「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清清和哥談戀愛,為什麼不告訴我?」「這還用說嗎?不然清清整天往我們家跑幹什麼?」因為我啊!但我沒說出口。原來不是因為我。「唉!可惜像清清這麼好的女孩,不能當我們家的媳婦。」我腦袋轟轟、轟轟地響。
我記得大哥和清清第一次見面是在浩宇當兵的前一天,大夥兒為了幫他餞行,到了宗華駐唱的Piano Bar,同行的還有大順、豆子和阿吉。清清忽然興致一來,堅持要為浩宇獻唱一首。
「這是餐廳,又不是卡拉OK,不行的啦!你想唱什麼,點歌就是了。」我急急反對。
誰知清清執意要自己唱,才知道她拗起來,誰也沒辦法。
最後還是順了她的意。
我到了鋼琴旁在宗華耳邊說了幾句,指了指清清,他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向來謹慎的哥,竟然一口答應。
清清站在鋼琴旁,宗華幫她伴奏,她唱了一首<不了情>
雖然是很老的歌,在清清的口中唱出來,卻是娓娓動聽。
原來清清還有一付好歌喉。
「喂,清清和你哥看起來很登對耶!鼻子長得還挺像的,有夫妻臉。」向來口沒遮攔的阿吉評頭論足了起來。
我用手推了推他。他才識趣地住了口。幸好浩宇太專注於清清的歌聲中,並沒有聽見。
或許,就在那時候,他們彼此有了好感。
夜裡我騎車載阿吉回去,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阿吉不知在後座說些什麼,咿咿呀呀的全被風吹散。
「你有沒有聽見?」阿吉用手敲我的腦袋。
「什麼啊?」
「賭多少?我賭清清等不到浩宇當完兵,她一定會『兵變』。」
「你不要亂猜。清清不是那種女生。」
「什麼亂猜,看眼睛就知道了,她有桃花眼,很會勾魂的。」他篤定地說。
「不會。不會。」我用力地大吼。誰知道阿吉的話卻一語成讖。
「咦,那麼緊張,是不是被她勾魂過?」說完,還加上兩聲奸笑。阿吉有辦法說些令人不舒服的話。
我很想對他狠狠地罵幾句,結果我只說了句:「無聊。」而且我的聲音大概又被風吹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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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大哥死後的一個月,我不斷的記起大哥那雙彈琴的手。
我跑到了城市舞台,那個大哥最後一場獨奏會的舞台。
大哥的海報已經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國際知名的大提琴家馬茵茵的海報。
海報上的她穿了件白紗洋裝,笑容甜美地抱著大提琴,眼睛水盈盈地看著鏡頭,好像看進了正在看著海報的人的瞳孔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