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宛覺得這口音耳熟得很,警覺地站直身子從窗口往車廂裡偷瞄一眼,當下就識出了那個挽起袖子彎身挑著蘿蔔的中年人。
她舌一咋,倏地蹲回地上,喘著氣對郁雲壽道:「慘了!」
「怎麼了?」郁雲壽關心地摸了她蒼白的臉。
竇宛將他的手一攬,往後縮了一下,才說:「是我爹在挑著蘿蔔呢!」
「你爹!」郁雲壽有些吃驚,「還真是巧得離奇。我們沒要賣蘿蔔的意思,他反而自我上門了。」
「小兄弟!有沒有秤桿啊?」竇宛的爹又在車篷裡喊了。
竇宛搖著雙手,張口無聲說:「不賣!不賣!跟他說咱們不賣。」
但郁雲壽另有打算,他將竇宛的頭壓低後,遮著她的身子扶她坐到牆邊,要她趴頭躲著,然後快步回到竇宛的爹身邊,「失禮,失禮!我家媳婦突然覺得頭暈,怠慢竇先生,還請多原諒。」
是先生,而不是俗裡俗氣的老爺!
聽到有人這麼稱呼他,竇憲是喜在心頭,但仍是不著痕跡地問:「瞧你像是外地人,怎知道我是誰?」
「竇憲先生雅名遠播,我一進城就有人指點您給我看了!您要買蘿蔔是吧?」
竇憲給郁雲壽這麼一褒,腳底像是踩著雲片似地,全身飄然起來,「是啊!找了好久都沒看到像樣的,終於在你這裡看到了。看你談吐文雅有禮,種的蘿蔔應該也是不差才是。這條怎麼計量?」
郁雲壽想了一下,才說:「喔!我都是隨顧客出價的。」
竇憲拎著蘿蔔匪夷所思地看了郁雲壽一眼,才問:「你這樣不虧本才怪!」
「虧不了多少,大抵上還是看人才賣的。」要不是你是竇宛的爹,我才沒那麼慇勤哩!
竇憲這下可開懷了,「這就是你們把蘿蔔藏在馬車裡賣的原因了!等著識貨的人來買。」
郁雲壽沒說話,只以笑容回報對方,任他去抓取意思了。
「好,我欣賞小兄弟,也滿意這條白蘿蔔。」竇憲伸手掏了一錠銀子遞給郁雲壽。
「這是河東地區出產的,味道應該不錯。」
「我不是買蘿蔔來吃的,而是要將它轉送給我女婿,給他討個好綵頭的。」竇憲一臉眉飛色舞,非常以他的女婿為榮。
「哦!」郁雲壽點點頭,收下那沉甸甸的銀兩就往衣袋裡塞,沒露出一副感恩不盡的模樣,這讓竇憲愈發欣賞眼前這個峨然出眾的人了,便忍不住想多待一些時間,打探這人的來歷,如果他是正直人的話,就延請回家裡做事也是挺好的,可惜他已娶妻了,要不然配給竇宛……唉,算了,竇宛配不上家人的,就算配得上,也沒法當女兒嫁。
他打消了這個奢念後,回頭往車裡一看,「啊!還有桑椹啊!讓老夫也挑幾粒嘗嘗吧!」
「任君挑。」郁雲壽抖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他,然後問了,「在下悉聞竇先生專研禮儀教化,有一個問題不知是否能請教于先生?」
「請問吧!」竇憲仔細地挑著桑椹。
「我在城東看見一戶人家的門外橫掛了一副弓,箭朝上,尾朝下,不知是何道理?」
竇憲抬起了頭,很慎重地說了,「喔!這掛弓的典故嘛,是跟禮記檀弓篇有關的,小兄弟知道檀弓生成什麼樣嗎?」說完,睨了郁雲壽一眼。
「生成人模人樣。」郁雲壽不疾不徐地回道。
竇憲聞言大喜過望。他剛才那麼一試,是刻意要刁難這個小兄弟的。泰半的人都以為檀弓就是檀木做的弓,殊不知檀弓其實是一個姓檀名弓的人。
「好,」竇憲不著痕跡地說,「既然你認識檀弓,哪還需要問我呢!」
郁雲壽也滿眼笑意地回敬了竇憲一句,「但是檀弓不認識在下啊!可需要先生從中引薦、引薦。」
竇憲覷了眼前的人一眼後,才心有不甘地說:「這掛弓包含兩面意思,一是表示得子;另一則是避邪驅魔。」
「那麼竇先生能猜得出那戶人家的用意嗎?」
竇憲看著郁雲壽良久,也跟著他兜著圈子,「我猜嘛,你在城東見到的那戶人家,表面上是告訴世人添了新孫,骨子裡則是為了要防患未然。」
郁雲壽裝作一臉訝然,「這怎麼說?」
竇憲考慮了一下,才小聲地跟郁雲壽解釋,「不瞄這位小兄弟,你在城東看到的那戶房子是老夫的,小女前月產下一子,現今隨婿回娘家小住幾日,好讓我心上快活,但是一個殺風景的人也偷跟著來,搞得我心神不寧,連家都待不住。」竇憲心裡本來就煩,苦於無人可訴怨,這下碰上了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地人,正好發洩一頓。
「是誰啊?」
「我的頂頭上司!」竇憲說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注意到郁雲壽的臉已變了樣,反而繼續道:「那人不喜歡囉唆,但我這個人又多禮數。唉!煩,真是煩啊!」
「先生也不需要為此燥煩了,既然你是主,對方是客,以禮相待就對了。」郁雲壽僵著笑容說道。
「唉,事情沒你想像得那麼簡單。也罷,說了你也難理解,老夫不耽擱你作生意的時間了。」說完,看了手上的桑椹,又要掏錢出來。
郁雲壽搖了頭,「不,先生留著吧!你還替我解了疑問呢!」
「這年頭有人願意問,我高興答都來不及呢,你還是收下,給你那媳婦添妝吧!」
他留下了錢,拎著蘿蔔和桑椹走了。
竇宛見父親已走遠後,才回到郁雲壽跟前,「你跟我爹談了什麼?怎麼那麼久?」
「你升格做姨娘,有小外甥可抱了!」郁雲壽說完,勉強地笑了笑。
竇宛本來是開懷地笑的,但看到他不自然地表情時,又迅速合上了嘴,她關心地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家出事了嗎?是不是我惠姊她……」竇宛淨往壞處想去。
「不是的。是『他』跟著你姊姊和姊夫南下到洛陽來了。」郁雲壽不帶感情地轉述給竇宛。
於是,兩人之間便被沉默給隔開了,竇宛這兩天來所累積的幸福感覺也在一瞬之間消失無蹤。
她強忍著淚,哀愁地說了一聲,「沒用的,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他依舊擋在我們之間。」
但郁雲壽沒理竇宛的話,扶她上馬車後,以平淡的口吻說:「別理他,咱們繼續玩。」說完一腳跨上駕駛位。
「為什麼你就是不肯……」竇宛又想勸他了。
但他滿臉陰霾地扭頭瞪了竇宛一眼,低聲警告,「你再提一次,我們之間恩斷義絕!」
竇宛當下噤口,咬著唇撇過頭去,暗暗留下了淚。她知道郁雲壽與她之間的鴻溝已再次擴大,甚至比兩天前還深了。
竇宛瞭解郁雲壽耿直的個性,他是個大丈夫,有威武不屈的原則得守,如果她認定是他的妻,就不應該強迫他昧著心去討好別人,即使那人是皇上也不行。
竇宛自覺在官場打過滾,無法乖乖扮演一個稱職守分的妻子,緊挨著他,她會因為操心過度而在他耳邊嘮叨個不停,要他放棄原則、順著時勢走,甚至苟且偷安!
他若不順她的意,她無法快樂起來,但他若是順了,日後一定會為了這種改變而怨她、恨她的!剛才,他拋給她的眼神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她不適合他!他要的是一個能給他溫存慰藉卻不任意發表意見的女人,她不是那種好女人,她不是!
一路上,那個不適合郁雲壽的念頭便盤踞在竇宛的腦子裡,到了客棧時,依然緊纏著她不放,甚至在她蒙被閉上眼時,還一寸一寸地啃噬著她脆弱的心。
竇宛曾在深夜時,嘗試摸黑下床一次,但郁雲壽背著她,不帶感情地問:「你要上哪?」
她只好回頭對著他的背,支支吾吾地說:「小解。」瞧!到現在她連女人的含蓄都學不來。
清晨天尚未亮時,一夜沒睡的竇宛再次藉著微曦的光線,躡手躡足地倒退到門邊。這回郁雲壽沒吭氣,看樣子應該是睡著了。
竇宛猶豫了片刻後,輕輕抽開門閂,拉出一條門縫,將整個身子鑽了出去。當她雙腳立抵在廊上後,沒敢回眸看一眼,輕合上臥房門就緩慢步下樓階,朝出口走去。
第九章
十二月,天干冱寒,河套地區被銀霜籠罩。寬廣無垠、源遠流長的黃河也結起一層厚厚的冰,南北兩岸頓時被封冰連結了起來。
郁雲壽騎在馬上,抬眼掠過靜滯的河面,凝視著竇宛的海東青在空中追逐一隻驚狂的麻雀,他將大拇指與食指置於唇間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後,敏捷的隼兒聞訊放緩了飛行速度,撇下獵物,在空中盤旋一圈,便朝郁雲壽所在的位置飆飛而來,流暢地停落在他繫了皮套的手臂上。
郁雲壽逗弄著隼兒的脖子,順了它的羽毛後,反身策馬來到一株光禿禿的樹前,牽起低頭吃著雪地草的獵白鹿馬,踏雪而歸。
當郁雲壽在王府廣場上將集兒交給僕僮時,沈娘已等在那邊候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