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昶毅清楚系主任話裡的意思,如果他點頭的話,表示他必須默認論文裡的某些理論是引述自他所謂的「恩師們」的高論,而非他自己的,否則的話,他這三年的研究都是白念的了,而「博士」和「副教授」的名銜只不過是個餌,等著他這個老鼠上鉤罷了。
說來也好笑,人家明明已把你啃得不剩一根骨頭了,竟還能把你捧上天,然後笑嘻嘻地告訴你,反正大家都是贏家,沒啥好計較的。這種把戲屠昶毅早玩爛了,如果還笨笨的點頭的話,那他這三十一年的歲月不啻白白混過去。
但是人總是得實際點,他博士班可以不念,但下了的功夫總是得拿到成績單,於是他坦然起身走到系主任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主任,我是很想幫大家這個忙,可惜我分身乏朮,沒辦法繼續深造下去。這樣好了,前面那檔事,咱們就當是打字人員一時看走眼好了。既然你認為我的文章還掰得不差,何不就拿去年的那份做我的畢業論文。」說著他拿起橫躺在主任桌上的厚牛皮紙袋,往厚重的背袋裡塞。
「這個……」系主任緊張地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不過你寫都寫了,好歹讓我推薦出去。」
「我想還是把機會讓給別的同學吧,更何況,這份新論文的內容和去年的那份差不了多少,即使主任看好這份作品,我恐怕還是不容易出線。」
「你再考慮一下吧。想想看,那份論文若得獎的話,你想要在哪一所大學做研究是易如反掌的事。我知道去年那件事對你的打擊非常大,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所能做的只是盡量去彌補這個過失。這樣好了,論文的事統統不要再提了,現在,告訴我,你會留下來吧!」
屠昶毅看著系主任臉上的表情,知道主任是真心想挽留他,但是他沒有那個做研究的心與衝勁,三年的逍遙對他而言已足夠了,若再一頭栽進去的話,只怕會引來更多的糾葛。
於是屠昶毅還是搖頭,篤定地拒絕了,並將背袋往右肩上一甩,給了主任一個安慰的微笑。「主任,也許等你退休後,你會慶幸當年我沒答應你的條件。」
系主任一臉警惕,揣度著屠昶毅的意思。
屠昶毅也沒有解釋的意圖,腳跟回轉,揚手道:「我得走了,否則趕不上火車,至於那些證件,等我收到文憑後,再寄還給你。」說著就邁出休息室,一路躍下階梯,嘴角不由得扯動起來,瞬間大笑出聲。
屠昶毅之所以還能笑得出來,全是因為整樁事荒唐得可以,更諷刺的是,他白花三年的時間才學到一個認知──原來,他還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也沒離開叢林,一個人吃人的世界。
當走近大門口處時,他隨手將蓬髮爬梳一下,既而瞟一眼腕上的表後,便開始加快腳步橫越馬路。
第三章
岳小含背著一個扁書包,百無聊賴地踢著紅磚道上的小石子。她一手插在黑色百褶裙袋內,拖曳著兩腳四處閒晃,瞄了一眼手錶後便努起嘴,臉上倏地掛起不滿的表情。
可惡!竟讓她一名弱質女子等他們這此臭男生,而且一等就是三十分!
金不換這賴皮鬼不想活就罷了,竟然連向來唯命是從的莊少維也敢放她鴿子。她的短髮氣得快要翹起來了,心一橫,扭頭轉身跨著大步離去。
「小含!小含!等我一下!」一個理了平頭的男生從後趕上,扯破喉地叫著。
岳小含的氣依舊未消,她旋身將手一抬,不客氣地賞了對方肚子一個拳頭。那個男生只能弓著身體,抱著小腹縮在地上。
她拍了拍雙掌,冷冷地罵道:「死班固!下回再遠麼晚來,我的拳頭可不會飛得這麼高。」說著眼睛一溜,見班固莊少維後面沒有人影,便追問:「怎麼只有你一隻?金不換呢?」
緩緩起身的莊少維被她那一掌捶得吭不出半句話來,只能一手抱著肚子,另一手指東又比西地跟她溝通。
講義道氣的岳小含什麼都好說話,唯獨溝通最不擅長,更何況缺乏耐性的她從沒學過手語,見莊少維苦著臉跟她指天畫地的「說話」,頓時若置身五里霧中。
她嘴一撇,大喝一聲:「停!」接著舉起雙手,在胸前比了一個暫停的手勢。「莊少維,我捶的是你的肚子,又不是掌了你嘴巴,拜託你開口說句人話好嗎?」
「小含,你的拳頭好硬耶!你有斷掌,最好別亂出掌打人。」他終於有力氣抗議了。
「少囉唆!有斷掌是我們岳家的遺傳,不用你管。再不回答我的問題的話,小心我再補你一拳。說!金不換人呢?他又跑了?」
「我跟你說,就是因為你太凶了,金不換才不敢來見你。」莊少維叨叨地念著。
「死班固,你討打是不是?」她說著又掄起拳頭。
「好好好……你別打了。」莊少維連退了好幾步,直到與她保待安全距離才開口說:
「金不換他爸爸終於回國定居了,要接他和金奶奶回去團圓,所以他今天沒辦法和我們去比賽釣蝦。喔,對了,他要我給你這個東西,並交代我一定要說: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莊少維說完,馬上翻開貼滿了NBA明星球員簽名照和插了一排紅黑藍原子筆的書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包裝得極其典雅的四方禮盒,手伸長,往遠遠的她那邊遞了過去。
岳小含一愣,瞄了包裝精美的禮物一眼,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浮現就馬上退去。她不屑地冷哼一聲,扭頭譏道:「言而無信就是言而無信,幹嘛弄個這麼娘娘腔的玩意兒來?他爸爸回來這麼偉大,我們這票朋友就變得這麼不值得了?」
「小含,小換才不是這種人,你不要把他形容成這樣好不好?如果你爸爸離家多年好了容易回來,你也會這樣的。」
岳小含一聽,臉色慘白,眼眶裡的淚仰不住便偷偷溜了出來。她死命地看著莊少維,看得他頭皮發麻,才咬牙地說:「你的比方打得真不好。我老爸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很不幸我永遠也沒辦法體會金不換的心情。」話甫落,便瀟灑地將書包往肩上一甩,旋身要離開。
「小含,等等!這生日禮物……」
「你留著吧!就算我傳送給你的。」
「那我……我陪你去釣蝦、打電動,或者我們去看電影。」他大扯著喉嚨想留住小含。
但岳小含只是半回頭,佯裝輕鬆地聳了一下肩頭。「不用了,我只想一個人靜靜。」
於是,穿著一身制服的岳小含獨自落寞地走在街頭。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就得面對奶奶的冷淡和舅公的數落。
平常她為了逃避和長輩碰面與相處的機會,下了課總是和莊少維、金不換窩在圖書館裡溫書,好不容易考完段考,趁著期末考尚未逼近,逮到一個可以甩開書本放鬆心情的週末,卻又發生這樣掃興的事。
她垂喪著臉,一頭本來飛楊的短髮此刻正了無生氣地垂在肩頭上,與她鬱悶不開的八字眉互別苗頭。就這樣,沒精打采的岳小含把書包環抱在胸前,毫無目的地穿梭於熙來攘往的人群中,這個右肩被撞,那個左臂被擠,她吃重的左腳才剛踏下地面,欲抬起的右腳就老不客氣地被緊跟在後的行人踩了一下。
她趕忙脫離人潮來到候車亭,旁若無人地彎下身子拿起黑鞋,抖掉碎石子,再重新套上。結果她尚不及打直身子,有個不知死活的人就在她肩上重拍了三下。這下可好,她正愁找不到人可發洩心中的烏煙瘴氣,現在就有個倒霉鬼來捶她的肩!
於是她刻意拉長冷冰冰的臉,倏地扭頭狠狠地給了對方一個白眼,還陰沉地問:
「你要幹嘛?」
對方沒料到她會露出陰陽怪氣的表情,黑漆劍眉下的雙眼一瞠,才結舌不到一秒,便噗哧一聲咯咯笑了出來。
岳小含莫名其妙地盯著這個發厚如蓬草的無聊男子,暗罵他不知是從哪一家醫院跑出來的神經病或流浪漢,沿街隨便抓一個冤大頭玩起木頭人的遊戲,而且他一臉笑得快抽筋的模樣,實在令人倒胃。
陌生男子好不容易抑制了笑意,清清喉嚨開口道:「小妹妹……」
岳小含一聽他這種看扁人的口氣,當下就截斷他的話,不客氣地糾正:「喂!老阿公,什麼小妹妹?請叫我小姐!」
「是,小姐!」對方話甫落,又是要笑不笑地看著她。
脾氣已達飽和狀態的岳小含被他這種行為惹得惱火,才不顧他的年紀到底是二十,還是八十,瞧他留了一嘴山羊鬍,便衝著他喊道:「老山羊,你到底有什麼事?」
這個山羊的臉上不見慍色,反而興致盎然地對著她笑。教她不得不懷疑,他不僅有病,可能還是個笑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