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他傻眼了,重重相疊的厚眼瞼禁不住地眨了又眨。
「就這樣。」
「難道不是……」他欲言又止,遲疑一秒才問:「因為你另有新歡?」
彷彿他的指控是件天大的侮辱,她不顧禮貌地駁斥道:「是誰給你這麼可笑的念頭?」
可笑!屠世民一震後,原本緊抓住椅幾扶手的雙掌倏地緊拱在一起,譏誚的嘴形也抿成一直線。是了,這些年來她獨立撐起岳家的蘭花園和產業,自始至終沒再嫁過,尤其當她與人贅丈夫所生之子的惡耗從美國傳回台灣之時,都還非常鎮定地面對家族的式微。這麼一個獨立傲骨的女人不會在逃離一個束縛她的男人後,又傻傻地跳入另一個牢籠裡的。
他蒼鬱的眼瞪著氣憤不已的她出神良久,隨後,不發一語地把僵直的背靠回椅背上,閉目沉思,腦際一刻不停歇地開始咀嚼她筒短卻有力的話,考慮她這番告白的可信度,強力推拒想要饒她的念頭。
不!永遠不!這個自私的女人曾經背叛過他不打緊,還質疑他的人格。
他說一年就是一年,不會多,也不會少。就算他知道自己深愛著她,約定期限一到,若她要走,也絕對不會勉強留她一天。
當年的他玩弄愛情,認為愛情與婚姻可以是兩碼子的事,現在的他也不認為有何不妥。最起碼他娶了四任妻子,就沒愛上任何一位,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再次告誡自己,如當年發現她的留言一般,其實沒有愛情,生活不枯不燥,能更自在逍遙。這番自我慰藉的謊言與對她的恨意麻痺他多年,現在,她只消說幾句話就輕鬆地推翻了它們。這算合理嗎?當然不,她連試都不試就完完全全的放棄他,讓他的後半輩幾宛如活殭屍般的醉生夢死。他若就此罷手,這些年來的苦澀,他該向誰討回公道?
喔!他恨極了這個女人,但他更恨自己無力折磨她。不過,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向她討回公道。
「你……可否接受我的道歉,並且再幫我一次忙?這次我保證你不會吃虧。」她略帶沙啞的喉際蘊藏著期待。
他聞言斬釘截鐵地搖了搖頭,褐眉下的雙目倏然睜開,「那不夠哪!」
她以為他要談條件,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血色,忙上前一步解釋。
「我是來提供一椿交易的,只要你能幫我擺脫唐予鳴的糾纏。」
「唐予鳴?你怎麼會笨得惹上他?你難道不知道他已覬覦你的蘭花好些年了?」
「我當然知道。但我沒料到他竟會聯絡上我的債權人,如果我再不還債的話,錢莊就要將我的債權轉賣給他了。屆時我不讓出產權都不成,而姓唐的甚至已經動起我孫女的歪腦筋了。」
「如果我真幫了你,這回我又能有什麼好處?再槓一次龜?」
「不會的。我保證會把所有的產業、蘭花和盆栽交給你處理,也就是說,今後你就是岳氏蘭花的主人了,要給誰經營就給誰經營,除了唐予鳴以外,怎樣?」
「還是不夠哪!我對這些東西一點耐性都沒有,頂下來不啻自找麻煩。」
她猶不死心,強力說服。「那麼還有傳家畫。你知道我們岳家有些祖傳古畫,雖然不是響噹噹,但價值亦不菲,像清代王武的芙蓉圖、今農的字畫和蘭花圖等,喔!還有不少的畫扇。你要送到拍賣場或留著都行,我絕不干涉。只是除了蘭花不能賣給唐予鳴外,我不會亂吭一聲。」
他轉頭瞧她擺出一臉強迫要他中獎的模樣,心中的頑強念頭有點動搖了。不過他還是不念舊情的駁回了這主意。「我對這些都沒興趣,尤其是與唐予鳴為敵,他是黑市教父,我可得罪不起。」
「好吧!你說說看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甘心。」
「唉!別急嘛!」他以食指拈右髭,眼底同時閃過一抹惡作劇的笑意,思考三秒後,輕聲詢問:「我聽說你那個航天員兒子已過世了,真是可惜。」
「沒錯。我不像你這麼好福氣,有那麼多子孫繞著你。唉!我那個寶貝兒子出國念個洋書就不知道回國了,最教人難過的是,死了還不能返國安葬,屍體硬是被星際總部的人扣了下來﹔簡直就賣給了人家做奴才。想想,九年也過了,不提也罷。」
他看著她自我安慰的笑容,心中想著,如果當年她沒離開他的話,也許……也許他們會有一個結晶也不一定,或者兩個,甚至三個!也或許……沒半個?不行,不行,屠世民,你老了,別再追著往事打轉兒。
他清了清喉嚨,將心思轉至接下來的話題上。「你有兩個孫女?」
她開朗地笑了起來。「我們互不來往,沒想到你消息還挺靈通的。我是有兩個寶貝孫女,小的跟她媽媽住在美國,書讀得不錯,但不識半個中國宇﹔若真成了外黃內白的香蕉就不好了,還真令我擔心﹔至於大的,從小就跟著我,個性是倔得不像話,我拿她沒辦法哪。」
「幾歲了?叫什麼名字?」他心不在焉地問,腦幾開始打著如意算盤。
「小的叫笑樸,今年還不到九歲,大的叫小含,今年剛好十七。」
「這名字真不錯,你取的?」
「不然還有誰?不過老大本來是該叫笑含的,但在報戶口時,辦事員一個不留神聽錯了音,硬是填成了小含。」
「小含。岳小含。」屠世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試著回憶她的模樣,可是腦海裡所浮現的影像卻是岳昭儀的少女扮樣。
他趕忙甩開了影像,轉頭對著岳昭儀說:「好吧,我答應幫你。」
他這麼快地轉變思路,讓岳昭儀著實嚇一跳,來不及道聲感激之詞,又被他緊接著丟出的炸彈震得魂飛魄散。
「只要你肯讓小含做我的媳婦。」
她聞言臉色頓時刷白,囁嚅道:「你……這玩笑開大了。」
「一點也不!我要小含做我的媳婦,除非你同意,我才幫你解圍,要不然你我非親非故,幫了你,等於替自己樹立一個敵人。」
他說得煞有其事,但岳昭儀就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這個無賴尚未迸出這麼可恥的話前,她原是抱著一份愧意的,如今聽這老不修也想沾惹自己的孫女,先前所發生的事一件件都變了質。她絞著手上的絲絹,恨不得手上掐的是他的頸幾,最好能掐得他一命歸西。驀然起身後,她輕蔑的瞥他一眼。
「你聽清楚,死糟老頭子,我岳昭儀就算再怎麼落魄,也絕不會出賣自己的孫女。
你不想想看自己多大年紀了,還要做這種欺凌幼童的缺德事!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老不修!」
「你……」
被狠罵一頓的屠世民攢起困惑不已的眉,暗忖,天下哪有這麼無情的人!他本已看破兩人之間的關係,心想既然與她有緣沒分,不能湊成結髮夫妻也就認了,卻沒料到要與她結成親家也這麼困難,被罵得拘血淋頭就算了,還被斥「老不修」!老實說,這比「色狼」一詞更不客氣,憤怒填膺的他不被她氣得翹辮幾都難。
不過靜下來重想那些不遜之言時,他發現有幾句衝著他來的罵論讓他很不服氣。回頭接觸到她防備的眼神,想了一下後,才赫然恍然大悟。原來她從頭至尾都會錯了意!
這困惑一解後,他往佇立一隅、緊繃著神經的女人一望,不由自主地爆笑出聲,甚至笑到把老淚都逼出了眼角。
「我說昭儀啊,你完全弄擰本人的意思了。我說要小含做我的媳婦,是替我兒子說的媒,可不是發蒼齒搖的我。」他等著看她的糗態。
但她鐵青的臉色絲毫沒有轉好,反而微瞇一眼,不信地側瞄他,「不是替你自己?是替你兒子找的?」
見他十拿九穩地點頭,她胸口更是悶。
「那還不是換湯不換藥!你那對雙胞胎若沒死,今年也六十好幾了﹔接下來的老三、老四、老五,不是衣架飯囊的老油條光棍,就是使君有婦的貨色。」她眼尖地看到他想張口抗議,不給他任何機會就衝上前,指著他的鼻幾劈頭罵道:「就連你那一票等著坐吃山空、不成材的孫侄輩,起碼也有三、四十歲了,而你要我把小含典當給你那批不入流的膏粱幾弟?」
屠世民頓覺顏面無光,不置可否地反問:「站著講這麼久,你說累了沒?可不可以換我說句人話?」
「省省口水,我不會讓我孫女嫁給你兒子的。」
「那是因為你對我們屠家的成員還不瞭解。你前面所說關於我那幾個兒子、孫子的話,的確讓我沒法反駁。」他說到此,臉上的難堪被驕傲取代,胸有成竹地說:「但我現在要提起的屠家人,絕對比你印象中要好上十倍、百倍,而他將是我死後的接班人。」
岳昭儀火氣仍不消。「哼!真有這麼個人存在的話,算你屠世民晚年走狗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