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小含籍著後視鏡審視他因弓身而翹起的臀部,往上轉至他忙碌翻找的結實手臂,無法不回想昨夜的肌膚之親……她猛地將頭埋進百褶裙裡,好遮掩臉上的紅暈。
「怎麼了?累了,還是頭又疼了?」他坐上駕駛座後,注意到不尋常,沉吟半晌才問出他今天一直擱在心上的話,「你……身體有沒有不舒服或不適的地方?腿痛嗎?」
她一愣,懊惱為什麼他總知道她在動什麼腦筋!他又不會讀心朮,應該只是歪打正著吧。
「不要理我!求求你,不要理我!」她訕然地說,不願正視他。如果讓他知道她滿腦子都在想些什麼,她不如死了算了!
本想為昨晚的衝動向她賠不是的屠昶毅,這回被澆了好大一盆冷水,只得轉頭看向擋風玻璃,一手了無生氣地橫置於車窗上,另一手握住方向盤,黯然地發動引擎,踩油門後疾馳而去。
途中,他們在超市前逗留片刻,屠昶毅下車買了一大袋食物,然後繼續往目的地前進。
「搶了多少東西?」岳小含語音模糊的問。
「一櫃子的食物。小土匪,別老想幹壞事,好好睡你的覺吧。」
於是,她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
第八章
約莫過了三十分鐘,岳小含倏地睜開眼睛,冷得直打顫。放眼望去,四週一片漆黑,一陣陣硫磺味撲鼻而來。
撫了撫手臂,她茫然問道:「這是哪裡?」
她注意到他已換上了長褲、運動鞋和厚外套,脖子上掛著一份袋裝地圖和指南針,正在檢視手電筒的電力,光線照亮他形狀美好的鬍髭,直挺的鼻子在臉上映出長長的鼻影。
他猛然熄燈,在黑暗混沌中,簡略地說:「冷水坑。」然後遞了一套衣服給她。
「大了點,但很保暖,換上吧!」
她一語不發地將長褲套在百褶裙下,穿上大衣後便步下車。站定後,過長的褲腳讓她看來滑稽得像個小丑。她玩興一起,蹲下身讓裙擺遮住膝蓋,學武大郎繞著他走了一圈。不一會兒她又學京劇裡的青衣舞弄起水袖,搖曳著款擺生姿的嬌軀,甚至還含羞睇地拋了一個媚眼給屠昶毅。
屠昶毅被她的行為惹得發笑,趁她繞到自己左手側時,及時攬住她的肩頭,強迫她穩住身子,然後半疼愛、半譴責地說:「小八婆,正經點,留些體力好爬七星山。」說著為她戴上連衣頭罩,體貼地在領圍處繫了一個活結,然後蹲下身子幫她捲起兩節褲管以便她行走。
他這些小動作看來微不足道,卻讓岳小含倍感窩心,心底不由得漾起一圈微妙的漣漪,不服從的態度也悄悄降到最低點。
「你放心,我不會爬輸你的,老山羊。」
「是嗎?」他興味盎然的抬高腳,將慢跑鞋抵在車屁股上,彎身繫緊鞋帶,一邊提醒:「爬山可是山羊與生俱來的天賦哦!」
她緊盯著他豪獷卻不失優雅的舉止,納悶為什麼一個單純的繫鞋帶動作會讓她心猿意馬。她發誓,他的十指會放電,尤其是昨天……突然,她注意到他鷹眼微微瞇起,揣度地打量著她。
她清了清喉嚨。「我只說不會爬輸你,又沒說會贏你。」
於是,兩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地上了石階,一路上,他不時回頭查看她的情況。
岳小含很訝異他竟然能在短時間內裝備齊全地在夜裡健行,她猛然發現這個人很有組織概念,也難得迷糊,他一切的行動都是深思後才施行。不像她,老是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反而沒他跑得遠。再說,平常她雖然瘋瘋癲癲的,卻決計不會在晚上來爬山。但是他就會,難得瘋狂的正常人一旦發癲起來,那種震撼力是會教人刮目相看的。
因為她邊走路邊想事情,走得不甚穩當,除了小石子把她的手掌磨得滲血外,她還踩錯階差點滑下石坡,因此他懊惱地發出通牒:「小姐!你一心別二用好嗎?專心走路,別想東想西。手給我!」
她毫無異議的將手遞進他厚實的大手中,一股熱流從她的掌心傳送至四肢百骸。她再次發誓,他真的會放電。還有,她好喜歡這種溫溫麻麻的感覺,尤其是在這種冷謐、黑沉的環境中。
他在黑暗中的牽引似乎象徵某種承諾──安全、呵護與值得信賴,好似狂風駭浪裡屹立不搖的燈塔之於離航的船,或如永恆長駐中天的北辰之於迷途的人﹔而她,彷徨多時的岳小含累了,只想乖順地依從他的指引。彷彿怕他棄她離去,她的手自動反扣住他的,五個指腹緊得幾乎陷進他的肌膚。他跨著堅定的步履,默默承擔她的依托。
由於天暗路不明,他們花了一個半小時才走上觀測站,從觀測站住左望去,可以遠眺金山和基隆外海,幽冥的海與星辰滿怖的天空被隱約漁火晝出一道弧形的地平線,黑黝的海岸偶爾出現一長排幽渺的灰白浪花。
可惜刺骨的風呼嘯地從四面八方刮來,像無數淘氣的小精靈恣意拉扯她的頭髮,本來柔順的髮絲現在卻利得跟鋼絲一般,刮得她臉好痛,她忙往他的腋下鑽去,好擋開惱人的風。
屠昶毅不介意為她遮風,只是為了免去她的反感,他採取被動的配合,建議道:
「你不是要看星星嗎?我們找個風小的地方窩一下吧。」說完他掉頭走下木階,她則順從地尾隨其後。
他在一顆大石後找到不錯的觀景點,讓她坐在風小的地方,自己則又走了兩、三步才坐下,刻意和她保持段距離。
岳小含曲起雙腿,下巴頂著膝蓋,遙望天際。
他暗地觀察她仰望星星的寂寞側影,低聲問:「星星好看嗎?」
她小聲的說:「以前爸爸總是喜歡跟我談星星,他說星星就好像是人的願望,而人太貪婪,願望也太多,多到自己都數不清楚。那時我才七歲,聽不懂爸爸的話。他死的時候我才八歲大,奶奶直截了當的告訴我他的死訊。你知道嗎?接受殘酷的事實是我們岳家的傳統家教。」
「因為他已入了美國籍,美國方面的科學單位只讓我們看一眼他的遺體,就以科學機密為由拒絕我們領回。那時的我雖然傷心,但仍能接受他的離去,可是隨著年紀愈長,反而愈不相信他已走了。我常常夢到他來看我,跟我說他沒死,只是被人冷凍了,要我去接他回來。我曾試著跟奶奶和媽媽說,她們都以一種容忍的眼光看著我,並要我別胡思亂想。我也寧願相信那是夢,因為那樣可以減少許多人的困擾,不過我很清楚,在我心底深處永遠都會有這個疙瘩存在。」
「除了你母親、奶奶外,你跟其它人談過這件事嗎?」
「嗯,還有我妹妹,但她年紀還很輕,我媽不許我去混淆她。不過,她也說她夢到過爸爸。」說到這兒,她臉上有絲興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我爸也許真的沒有死。因為我老妹是在我爸臨死前受孕的,而她從來沒見過他的面。」
「你老妹有可能是聽了你的話,翻了你爸的照片後,所產生的心理投射現象。」他不想澆她冷水,但單用安慰給她一縷希望於事無補。
「我老媽也是這麼說。」她沮喪的說,然後打開礦泉水,仰頭灌入喉嚨。
「但我相信靈魂不滅的說法。不管他是留在人間還是已死去,都不能改變你和他之間的聯繫。你只要知道他愛你,希望你好好過日子,就夠了。」
她猶豫的看著他,囁嚅道:「你曾經失去過摯愛的人嗎?」
「譬如?」
「誰都行,親人、寵物,或者是……」她忸怩好半天才問出口:「愛人?」
他深深地斜瞥了她一眼,暗忖,莫非她對他這個「歐吉桑」起了興趣?
不論如何,這總算是個開始。他點點頭。「有,它叫蜜妮,我十七歲那年,它慘死在車輪下。」
岳小含眼底浮起一抹同情。「你一定好愛她,她是你的初戀情人吧。」
「初戀情人?才不是,它是個母狗。」他的口氣不怎麼好,不過那是因為他正憋著笑。
「她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她?」岳小含以為他口氣差是因為他太在乎蜜妮了,因此很想知道這個蜜妮在他心中的份量。
「它什麼都沒做。」說完,他頭一撇,自袋子中拿出一個飯團,拆開包裝紙,囫囿地往嘴裡送。
「我不相信,她一定做了讓你傷透心的事。」她一口咬定,隨即遽下結論。「你是不是因為對她念念不忘,進而心灰意冷,最後受不了沒有她的日子,才在三年前辭去令人稱羨的職務?」
屠昶毅沒為她大膽離譜的假設噴飯,卻差點被口中的食物噎著,他猛地一咳,用力掄拳擊胸,大吼:「我吃飯時,別講笑話好嗎?會噎死人的。」
「你不說真心話,噎死活該!」她嗔道,然後挪身到他身邊,像只大眼圓睜的小青蛙般蹲踞其側,倏地掰開他的大手,奪走飯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