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很高興,起碼人財不會兩失。」林醫生本來的意思是想幽他一默的,但玩笑開得不是時候,馬上招來牟允中的怒視,連忙正色地說:「但……這種事嘛,實在是因人而異的。」
牟允中緩緩撤去想置醫生於死地的表情,張開乾澀的唇,繼續刻板地說:「她有時會到市貿附近的大樓教授插花課程,和一票女性朋友聊天,其餘的時間全都花在理家、煮飯、洗衣、買菜等工作上。」
「你不喜歡她這樣嗎?」
牟九中將雙手一攤。「談不上喜不喜歡,只要她高興就好。」
「聽你說了這麼多,我還是很好奇,到底……這些年來,你們是怎麼維持和諧關係的?我是問,你怎麼肯願意忍那麼久?」
「那很簡單,只要把我和她想成是一對過了更年期的老夫老妻,包準行得通。」牟允中自嘲地說。
「即使你清楚自己是個三十三歲、有著正常慾望的大男人?牟先生,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容易辦到的,所以我覺得你沒必要苛責自己,增加心理上的負擔。你應該放寬心,試著去取得她的諒解,讓她知道她錯失了多少美好的時光。」
「這我已很努力在試了。」
「那麼成效應該不差才是。」
「是不差。」牟允中冷嗤了一聲。「她的諒解方式就是照樣在我的公事包裡塞套子,然後為我物色一個情人,好發洩獸慾。」
從八點半起至目前十點半,整整聽完眼前的男子的敘述後,林醫生已無話可說了。
他倒覺得該來跟他談一談的人是牟太太,而不是牟先生。
「牟先生,不知道你下回願不願意帶牟太太走一趟本中心。我想夫妻之間的問題,若能一起探討的聒,解開心結的成功率會比較大。但這也得視當事人是否願意配合我們醫生而定。」
牟允中很平和地看著醫生,但太平和了,有點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她已經來過了。」
林醫生嚇了一大跳,整張臉充滿了疑竇。「真的嗎?可是我不記得最近有替姓鄒的小姐問診過啊!」
牟允中抓過西裝外套,從口袋中掏出一張掛號卡,往前一遞。「她用的是假名,叫陳月倩,和我媽的名字一字不差。」
「陳月倩!」林醫生喃喃念著,從後面的櫃子裡抽出一份檔案,翻閱了片刻,考慮了幾秒才緩緩地說:「我記得她。她說她是個可憐的有錢女人,老公當年是為了錢才和她結婚的,婚後需索無度,而且有施暴的習慣。她來找我純粹是想詢問,用什麼法子可以轉移她先生對她的注意力,或者讓她能配合她先生。但是我可以老實告訴你,她和我其他的中國客人一樣,害怕說實話。」
「她當然沒說實話!該死的她,竟把我說成那麼低級!」牟允中狠咒一句後,站起身,不悅地對醫生說:「所以那些發洩管道的餿主意,都是你出的羅?」
「當然不是,我沒有給她任何意見,只是指點她一條路,要她去找專業性學人士,與她先生好好溝通。此後,她就沒有再來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個禮拜前嗎?」
因為這種推論與她真正當上牟太太的日期不謀而合。可是醫生給他的答案卻讓他暗吃一驚。
「喔,不,沒那麼近,應該是三個多月前。」醫生隨手翻了一下檔案日子。「正確日期是三月二號。」
「三個多月前?三月二號!那麼早?」牟允中在心中納悶著,不明白鄒嫻為何會挑那天來看心理醫生,而且潛在動機是什麼?
那一天其實不具任何意義,但若往前推一天的話,就有了!三月一日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第一任女朋友范姜雲從國外回來,打電話敘舊的日子。
那天晚上,用完晚餐後,鄒嫻依慣例坐在小茶几邊閱讀雜誌,而他則是蹺腳看電視轉播的足球比賽。
一陣電話鈴響後,他從表情怪異的鄒嫻手中接過話筒,一認出是老朋友范姜雲的聲音,他當場興奮的怪叫一陣,便和前任女友在線上聊起天來。他們天南地北、滔滔不絕地說著,連鄒嫻何時進房睡覺,他都不知道。
最後,他們決定見個面,上啤酒屋把酒暢言一番。本來他是要帶鄒嫻一起去的,但她卻睡著了。於是,他只好單獨赴約,一直到凌晨三點才入門。
由於怕吵到她,他便睡在客房。
她會不會誤會了什麼?牟允中愁著眉想。
林醫生不想催他,但是眼看差十分就十一點了。
「嗯……牟先生,時候不早了,我們可以下次再談嗎?」
「喔!」牟允中恍然回神。「當然,當然。時候的確不早了,抱歉把你拖得這麼晚。」
他掏出幾張千元大鈔放在桌面。
電話鈴正好響了起來,醫生掏出自己的行動電話,低聲下氣地回應了幾句,說他馬上回去。
牟允中見狀,撈起了外套勾在肩後,跟林醫生揮一下手,便步出問診室。他推門而出,站在人行道上反覆思考同一個問題:為何鄒嫻會早在三個月前來找醫生,而不是在受他騷擾後才來看呢?
一陣鈴聲又響了起來,這回換牟允中掏出自己的行動電話。
「我是牟允中,哪一位?」
電話彼端的人支支吾吾的。
於是他再次大聲問了一次,「牟允中,哪一位?」
「允中,是我……」
從話筒傳出的聲音細如蚊蚋,但仍讓他認出來了。「鄒嫻?」
「嗯。」
他氣歸氣,但還是很關心老婆的。「聚餐還沒結束嗎?」
「結束了,你……可不可以來接我?」
他考慮一秒,吁了口氣,強迫自己忘掉她說他有需索無度和施暴的習慣。「可以。
現在天色很暗,你就在餐廳裡面等我好了,別站在外面,吹到風可不好。」
「允中……可是我現在人不在餐廳『裡面』。」
「那你在哪裡?餐廳『外』嗎?」
「不是。我在……我在……」
「在哪裡?忠孝東路,還是敦化北路?」
「都不是!我是在中山分局裡面。」
牟允中好久不吭一句話,最後才忍不住冒出難聽的字眼。
「你跑去中山分局幹什麼?告我牟允中強姦你嗎?那你也蠢了些,我們家住景美,中山區的警員沒時間管到文山區的案子。」正在氣頭上,他已顧不得其他人的眼光。
「不是啦!允中,你不要生氣嘛!我和朋友出來玩,但是碰上警察臨檢,由於我沒帶身份證,他們不讓我走,就算我說我已年過三十了,他們還是要我走一趟警察局……」
「太荒謬了!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上正當場所聚個餐,也要受到這種騷擾嗎!」
「嗯……允中,這也不能怪他們啦!事實上,我們去的餐廳並不是很正當的。」
「你不是去T·G·I·Friday's?」他嗅出不尋常,口吻嚴肅得像個做爹的。
而鄒嫻的聲音則小得太過謹慎了些。「我早上跟你提的時候,有多加T、G、I這三個字母嗎?」尤其她念出那三個字母時,彷彿踩在地雷上似的。
沒有T·G·I·三個字母的星期五餐廳+不是很正當的場所+警察臨檢,這三個條件都成立後,可以歸納成什麼?
沉默好半天的牟允中終於搞懂他老婆的意思了。於是,他嚴厲地問:「你去那種場所做什麼?讓人嫖,還是找牛郎?」
牟允中沉穩的聲音和他臉上的表情簡直不成正比,他快被鄒嫻氣得爆炸了,一手叉在腰間,便在人行道上來回踱步,恨不得一手砸爛電話。
「你不要生氣嘛!」鄒嫻的聲音畏怯哽咽。
牟允中則是欲哭無淚,無奈地對著話筒裡的聲音呼喊:「你給我一個不要生氣的理由!給我啊?」
對方只是一逕地發出嗚咽的聲音。
「老天爺!我牟允中是造了什麼孽,你要塞一個這樣的老婆給我!不溫自己老公的床,反去找野男人!你說!你到底是妓女,還是聖女?」
「允中……」
「別要我現在去帶你出來,否則我會掐死你。」
「那怎麼辦?我不要在這裡……」
「去找你那個有通天本事的弟弟,去找你那個完美無瑕的父親!別要我再像個白癡一樣,為你四處奔波、掩蓋事實。」
他猛地關機,氣得將行動電話用力往地上砸,壓克力碎片登時四裂開來,就像他的心一般。
第二章
一陣尖銳的煞車聲吱地刮過馬路,接著傳來摔上車門的撞擊聲。
牟允中大手爬梳頭髮,在車頭附近徘徊兩圈,才拖著遲緩沉重的步伐跨進警分局。
嘈雜的人聲充斥四處,他以謹慎的眼四下梭巡,才看見留了一頭披肩長髮的鄒嫻坐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
她一臉疲憊,妝早脫了一半,由於身上穿著時髦的褲裝,使她看起來年輕十歲,而她平常居家的模樣就已經很年輕了,也難怪人家不相信她已三十一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