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愁眉站了一會,商量不出辦法,只好又回屋中。
娉婷在屋中,手持一卷書細看,悠閒自得。她不要紅薔幫她梳頭,自己挽了一個鬆鬆的斜雲髻,束起的青絲用一根簪子插著,側邊幾縷髮絲垂落在肩上,襯著因為不肯進食而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蛋,說不出的清雅秀麗。見兩人入屋,抬頭對他們淡淡一笑,就算打過招呼,又低頭繼續看書。
漠然原來料想她是蓄意威脅,若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把戲,倒沒有什麼。熬到今日,娉婷越自在,他就越心驚,思量再三,對紅薔道:「你好好看著,我去去就來。」
轉身出廳,吩咐了門外的守衛好生看顧,咬咬牙,朝楚北捷書房走去。
走到半路,迎面撞到一人,笑著問:「楚將軍步履匆忙,這是要去哪裡?」
漠然抬頭一看,一張久未看見的面孔跳入眼簾,訝道:「醉菊?你怎麼來了?這麼大的雪,霍神醫竟肯讓你冒風雪而來?」
「清晨出發,次日中午趕到,不敢稍有停頓。」醉菊穿著侍女的服飾,抬頭看看天:「這個鬼天氣,這會才稍停了停雪,要不是王爺親筆書信中再三警告不得延誤,師父萬萬不肯放我出來。唉,今年冬天暴雪不斷,師父的腿又開始疼了。」
「你這是……」
「閒話以後再說,聽說你正負責看管那位大名鼎鼎的白姑娘,快和我說說她現在如何。」
醉菊師從東林神醫霍雨楠,已將師父的本事學了七八成,楚北捷十萬火急將她叫來,漠然哪還不明白,立即轉身道:「我們邊走邊說。」領路向娉婷的住所快步走去,邊低聲道:「已經兩日不進飲食,連水也不肯沾,本來身體就弱,夜間低咳不止!」
「噓。」醉菊擺手要漠然噤聲,到了屋前,探首向門內悄悄一望,回過頭來,兩道秀眉已微微蹙起。
「就是她?」
「怎麼?」
「不好辦。」
院外傳來腳步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廚房的大娘提著沉甸甸的食盒走進院子。紅薔匆匆從側屋出來,將有點濕漉的兩手在腰間蹭了蹭,迎上去道:「飯送來了?」邊接在手裡,邊問:「王爺吩咐的幾樣歸樂的小菜,都做好了?」
「做好了,哎喲喲,為了這幾碟小東西,鬧得整個廚房天翻地覆。在這地方要一時半刻把歸樂的小菜準備出來,那容易嗎?」大娘探頭看了看屋子那邊,悄聲問:「裡面現在怎樣了?」
紅薔提起這個就愁:「還能怎樣?我都快急死了,她倒悠閒得很。我和你說,瞧咱們王爺的意思,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手指朝屋那邊比了比,「別說我,你們廚房的人小命也難保呢。」
大娘臉色一白。
「這食盒,交給我吧。」兩人身後,忽然冒出一張陌生的臉。
紅薔唬了一跳,捂著心窩向後猛轉,尚未開口,醉菊已經將她手中沉沉的食盒接過:「王爺有令,從現在開始,白姑娘由我照顧。紅薔仍留在這裡,幫我熟悉一下這裡伺候的事。你以後叫我醉菊就行。」
紅薔雖然驚異,但巴不得有這麼一個人來頂替,低頭應道:「是。」
大娘忙道:「廚房還有活,我回去了。食盒不必送回廚房,我一會再來取,放在側房的桌上就好。」踩著厚厚的積雪,沿著來路走回去了。
漠然走過來:「快送進去吧,飯菜會冷的。」
醉菊點點頭,到了正屋前,一手提了食盒,一手剛要掀開門簾,轉頭發現紅薔也跟在後面,輕聲道:「你不必進來了,這事我來應付。」
紅薔知道娉婷的倔強,見醉菊自信滿滿,想來沒有見識過娉婷不為任何哀求所動的本事,也不好說什麼,瞅她一眼,點點頭,進了側房。
醉菊掀了簾子,站在門前,先不挪動腳步,只靜靜打量仍在榻上看書的娉婷。好一會,才提步走到桌前,打開食盒,將裡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的飯菜一碟一碟取出來。
兩葷兩素,一碗雲耳雞絲湯,一碗熬了多時的白粥,外加四樣歸樂的小菜。十樣東西擺在一起,紅的紅,綠的綠,色香味俱全,引人垂涎。
醉菊擺開飯菜,走到榻邊,小心坐了下來:「奴婢醉菊,受王爺吩咐,特來伺候白姑娘。」
娉婷仍在低頭看書,頸項略略低垂,肌膚細膩白淨,說不出的風流動人。
「奴婢知道該勸的話早被紅薔說盡,就算那桌上是山珍海味,姑娘也不會有一點想吃的念頭。」醉菊狡黠地微微一笑,道:「姑娘的心思,不過是要王爺陪在姑娘身邊。以王爺的脾氣,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服這個軟?依奴婢看,要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算王爺肯來,姑娘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樣你試試我,我探探你,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又害王爺一輩子傷心,姑娘是聰明人,怎麼也做這種不聰明的事呢?」
娉婷的目光,終於從書卷上移開,柔柔向醉菊掃來。
醉菊見她意動,靠前一點,壓低聲音道:「姑娘對王爺愛意深重,怎忍心孤身赴死,留下王爺一人?要保全身子,日後才能領受王爺的疼愛。奴婢這有一瓶家傳秘藥,服下一顆可抵三日的飲食。至於桌上的飯菜,姑娘不必理會,照舊按著原樣退回去,如此下去,不出二三日,王爺必定心疼得熬不住,要來看望姑娘。」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瓷瓶,向娉婷晃晃,「此計神不知鬼不覺,最適合試探王爺對姑娘的心意,又不會傷了身子,姑娘以為如何?」
漠然隱身在門後,他耳力過人一等,將醉菊的低語聽進了七八成,頓呼厲害。
攻敵莫若攻心,這瓶藥正是最好的魚餌,如果誘起娉婷求生意志,就如在嚴密的城牆上打開一個突破口,以後的事就好辦了。
娉婷目光始終柔和,清澈如露水,瞅了醉菊許久,忽然開口問:「你聞到雪的芬芳嗎?」多日沒有進食,娉婷的嗓子略微沙啞,卻別有一股扣人心弦的魅力。
醉菊愕然,不知怎麼回話。
娉婷緩緩轉頭,目視剛剛停止下雪的天空,太陽正努力從雲後探出赤白的臉。她舒展著秀氣的眉,慵慵懶懶地道:「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若愁腸不解,終日惶惶,生與死又有何區別呢?我已經找到解開這個死結的方法,你告訴王爺,娉婷一輩子也沒有這般無憂無慮過。」醉菊愣了半天,才訕訕將手中的小瓶放回懷中,站起來便往外走。出了房門,抬頭撞見也是一臉愕然和無奈的漠然,咬著下唇道:「沒有辦法了,只有請王爺親自來。」
漠然一臉無計可施地歎氣:「談何容易,王爺只怕比她更難勸。我只恐等王爺回心轉意,這位已經回天乏術,那時你我如何背負這個罪名?」男女之情真是可怕,竟連王爺這樣睿智之人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
這段孽緣,也許就是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了,才致有許多波折磨難。
醉菊卻道:「這邊想不到辦法,自然要到另一邊試試。看我的。」留下漠然,一人向書房處走。
楚北捷正在書房,將手邊的茶碗擺弄著,直到茶水完全冰冷也沒有喝上一口。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道:「王爺,醉菊求見。」
楚北捷從椅上猛然站起,片刻醒悟自己太過衝動,又徐徐坐下,將茶碗放回桌上,沉聲道:「進來。」
醉菊走進書房,朝楚北捷行了個禮:「王爺,醉菊已經見過白姑娘了。」
「還是不肯進食?」
「是。」
「身體如何?」
「看她的臉色,極弱。」
楚北捷「嗯」了一聲,用渾厚低沉的聲音問:「你沒有幫她把脈?」
「沒有。」
「沒有餵她吃藥?」
「沒有。」
「沒有為她針灸?」
「沒有。」
楚北捷冷笑:「你師父誇你聰明伶俐,善猜度病人心思,連心病都手到病除,既然不用把脈服藥針灸,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治好她了?」
「是,」醉菊恭聲道:「醉菊確實有辦法幫她。」
「哦?」楚北捷眼中掠過一絲精明:「說說你打算怎麼幫她?」
醉菊仔細思索片刻,用很快的語速吐出了一句話:「如果王爺堅決不肯親自看望白姑娘,醉菊最能幫助白姑娘的辦法,就是為她配一劑上好的毒藥,讓她沒有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她停下來,歎了口氣:「別人是勸不了白姑娘的,我只聽她說了一句話,就知道她不是在威脅或者敲詐,而是真的怡然自得,毫無怨恨地等待著王爺的決定。醫者父母心,既然明知無可救藥,醉菊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楚北捷呼吸驟止,拳頭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緩緩握緊,低聲問:「她說了句什麼話?」
「她問醉菊,是否聞得到雪的芬芳。」醉菊露出回憶的神態:「她說,心無雜念的人,才可以聞到雪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