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非曾是官場中人,自然明白這種現象各地都有,不足為奇。
皇朝律法明定,各縣搶案訴狀上送縣衙,縣令受理後如無能逮捕強盜,那等於是在折自身的官命,非要受罰不可。因此,皇朝各地表面太平,實際上治安到底如何,也只有當地縣令才心知肚明。
東方非就當聽個故事,繼續笑問道:
「然後呢?這三兄弟跟樂知縣的強盜扯上什麼關係?」
「如果沒有懷真,就沒有現在的太平。當時懷真擊鼓申冤,入縣衙見大老爺,大老爺竟然肯收狀紙了……公子,你怎麼了?」
東方非神色輕凝,道:「沒,你再說下去。」他隱約覺得有異。一個慣性貪污的親隨,未免在百姓身上花太多心血了。
「後來,真的逮到那些強盜,縣令因此立功。有人說,那是懷真獻上萬全之策,才能一舉成擒。也因此,他將懷真收為親隨,隨時為他謀策。」
「這懷真果然有幾分才智。」東方非道,俊眸瞇起。他是遺漏了什麼?是哪兒不對勁?
他緩緩攤開手掌,赫然發現掌心竟盜出汗來。
那客人不察他的異樣,繼續說道:
「上回夜裡,我到他鋪子訂豆腐,正好看見他兄長正在寫狀紙,我一時好奇問他兄長,這是哪家的狀紙?他說程家寡婦不識字,所以代她擬狀。我又問他,懷真跟他另一名義兄上哪去了?他只說……」
「說什麼?」東方非沉聲問道。汗愈流愈多,心跳加快,內心竟起不安。
他東方非年少入朝,從未有過不安,直到遇見阮冬故,他才嘗到首次不安的滋味。
這一次,他的不安來自於……
「他說懷真上程大失足的河邊去,看看是否有蛛絲馬跡可尋。」
又是她!
東方非驀地起身,俊眸抹過難掩的驚怒,厲聲問道:
「這人為首的大哥,一頭白髮卻年僅二十餘歲,是也不是?」
那客人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脫口道:「公子你看過鳳老闆?」
東方非臉色遽變,怒問:
「懷真可另有它名?是叫懷寧?」
「不,懷寧也是懷真的兄長。他功夫高強,當初就是他隨同公門捕快逮到強盜。懷真最小,是裡頭最漂亮也是最爽朗的男孩子。」
「他左手缺了尾指?」
「這……我不敢確定。他左手似乎有受傷,以白布纏住,現在一想,他這傷口拖得真久呢。」
不必再說,絕對是那個混蛋傻瓜!
一想到青衣去做了什麼事,他立即拂袖出酒樓,招來隨身武士。
「去追上青衣,告訴他,一切暫緩,不得下手。」東方非咬牙道。
那隨身武士面露遲疑。
東方非瞟向他,冷笑:「什麼時候開始,你們這些奴才不聽話了?」
「大人,咱們是奉命保護你的。如果有差池,屬下難以交代。」
「好,很好。你倒是說說看,樂知縣離京師有幾天路程?」
「日夜兼程,約莫二十多天。」隨身武士照答。
俊美的臉龐瞬間抹上殺氣。「那你再說,我要殺一個人,需要幾刻鐘?」
東方非言下之意,就是天高皇帝遠,他要殺一個人,易如反掌,遠在天邊的皇上想救命都來不及。
這一批跟隨東方非的武士,個個都是由皇上親點的大內高手,他們絕對忠心,但東方非手段毒辣,朝堂皆知,如果他要殺他們,他們不敢也不能反抗。
隨身武士改口道:
「屬下定完成大人命令。」擺了個手勢,附近三名武士迅速補上他的位子。
東方非咬牙切齒,不轉回酒樓靜候消息,反而朝東邊縣衙走去。其神色又惱又怒,全失平日的從容。
那個混蛋!那個傻瓜!
她在樂知縣做什麼?
一個仿縣,能讓她有何作為?她敢再扮男裝,不怕有人認出她是阮東潛嗎?
這個阮冬故,這個阮冬故……真是讓他又惱又恨,巴不得將她囚禁住,但真囚禁起來,又豈是他心目中那個阮冬故!
思及此次陰錯陽差,讓她差點死在自己手上……東方非心頭一凜,快步朝縣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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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大人及時派人阻止。」鳳一郎恭順道,但神色卻充滿嚴厲與忿恨。
東方非一見此人在大牢外,就知道這一次他終於等到他要的人了。
他冷冷睇著鳳一郎,諷笑道:
「你不是她嘴裡賽諸葛的男人嗎?怎麼這一次連你也救不了她嗎?」
鳳一郎冷淡答道:
「草民乃一介平民,難以跟暗處高宮抗衡。大人喜怒無常,為所欲為,就算賜死無辜百姓,也不會有人吭聲。但,大人往後下手,請詳確考慮,切莫做出難以彌補、後悔莫及的決定。」
「哼,我倒想嘗嘗什麼叫難以彌補、後悔莫及的滋味呢!」語畢,斥退縣令一干人等,獨自走下地牢的階梯。
鳳一郎面有怒色,那叫懷寧的一臉也殺氣未收,可見青衣之前阻止得驚險萬分,只怕就差一步,這對義兄弟要以縣令為符,殺獄卒救人了。
驚險萬分嗎?
他一語不發,攤開依舊汗濕的掌心,注視良久。殺錯自己人,他不是沒有遇過,錯殺就錯殺,不過是條人命而已,他從來沒有這麼在意過。
掌心攏縮,他無視牢內其他罪犯,就這麼直走到底。
最裡層的牢房內,是嬌小的男裝背影。胸口的跳動逐漸又快,如癡如醉的酥麻感再度佈滿身軀。
這七個多月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念著她,多次設想他倆會如何相見,但再怎麼想,也沒料到會差點誤殺她。
「東潛、冬故、懷真,接下來還會是誰?」他開口,語氣略冷。
那正在沉思的背影一怔,轉身看是他,綻出略喜的淺笑來。
「東方兄,好久不見了。」
東方非本來惱她藏住行蹤,但見到這張朝思暮想的芙蓉面,不由得抿笑,道:
「是很久不見了,冬故。」
她注視著他半天,慢吞吞地問道:
「東方兄,我記得你五月辭官,如今七月多……我以為你另找樂子去了。」
「哼,說起這事,我倒想問妳,冬故,妳一向敢作敢當,從不逃避。這一次,是什麼原因讓身為未婚妻的妳存心躲我?」他故意加重「未婚妻」三個字。
她一臉莫名其妙。「東方兄,我沒有躲你啊。」
「妳不留隻字片語,獨自來到樂知縣當親隨,不就是躲我嗎?」他諷道。
阮冬故愈聽愈是一頭霧水,索性攤開來講:
「我跟你有白首之約,當然會讓你知道我的去處。東方兄,我離開應康阮府時,曾托負大哥轉告,如果你來找我,請你轉往樂知縣,一郎哥他們在這裡開了間豆腐鋪,你一定找得到。大哥沒有跟你提嗎?」
東方非聞言,薄薄的俊皮抹上鐵青色。
好個阮臥秋,好個阮臥秋啊!
剛到應康城,一想到要跟這對正直兄妹日夜相處,他心癢難耐,每天天一亮,他就處處逗那盲眼的阮臥秋。本以為他佔上風,哪知阮臥秋竟耍這種悶不吭聲的把戲!好,很好,他就非要得到她,讓阮臥秋日夜對著他這個妹婿,氣到夜不成眠!
阮冬故看他臉色,就知道是大哥這環節出了問題,她摸摸鼻子,說道:
「東方兄,我大哥對你素無好感,但如果你有誠意,他一定不會瞞你。你……又得罪了他吧?」
「冬故,在妳心中,是妳大哥重要,還是妳的未婚夫重要?」
她眼神遊移,搔搔頭髮:心虛道:「這個……這個……」
光聽她結結巴巴,也知道她的答案只會有一個。也對,他還沒有卯上全副精力,她怎會輕易陷他的魔網裡呢?
思及此,他心情頗好,招來守在地牢階梯的青衣。
青衣不開牢門,反而搬來圓凳。
「青衣兄,好久不見了。」她抱拳笑道。
「好久不見,阮小姐……青衣之前不知是妳,若有得罪,還請見諒。」
她點頭,苦笑道:「我知道你的難處。」
東方非撩起衣角,尊貴無比地坐在凳上,不以為然道:
「冬故,妳是在暗示我這主人,專把殺人放火的齷齪事都交給下面去做嗎?當初,妳跟我訂下誓約時,不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確實知道。」她歎了口氣:「幸虧今日的懷真是我,而非其他人。」
換句話說,她寧願他來害她,也不要傷及無辜人就是。他注視著她疲憊的小臉,她一向元氣淋漓,神采飛揚,即使身體再累,也不會表露出來,現在她卻……哼,他東方非是什麼人物?就算誤害自家人他也不會疚懷!怎會疚懷!
「妳不問我,為何要對付一個小小親隨?」他挑眉。
「東方兄要對付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阮冬故冒著風險,再扮男裝當親隨,卻一定有一個理由。冬故,是什麼理由,能讓疼妳入骨的義兄同意妳這種作法?」談到鳳一郎,他帶了點酸味而不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