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兄,你我的觀念相差甚多,縣官可以多吃點苦,但百姓懸案不結,那將會是他們生命裡永遠的痛。」她正色道。
鳳一郎有意無意地接道:
「東方非與妳的觀念確實南轅北轍,他可以隨意玩弄人心,妳卻不然。人生在世,難求在於一知心夫婿,冬故,妳要的,應該是一個能與妳比翼飛往同一方向的良婿,而非在妳面前趕盡殺絕的惡狼。」
東方非立時瞇眼瞪向他。
阮冬故一怔,從未見過一郎哥說出這麼重的話來。
青衣起身,低聲但清楚地說:「小人先去準備轎子了。」
東方非隨意揮了揮手,睥睨著鳳一郎,冷笑:
「我從不否認我的行事作風。鳳一郎,有些時候要趕緊殺絕,才有未來。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麼做,不是嗎?布政使審判未定,但絕對死刑;梅貴妃殉葬,也是她自尋其果,如果對方行事明如鏡清如水,我要嫁禍,又豈會是件容易的事?」
鳳一郎定定注視他,穩聲道:
「東方非要嫁禍一個人,哪會管對方是不是明如鏡清如水呢?說到這裡,天下人皆知東方非是什麼樣的人物,還會有朋友上門來拜訪,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東方非揚眉,哈哈大笑:
「鳳一郎,我對你向來沒有什麼興趣,但你的觀察力確實異於常人。與其說是我東方非的朋友,不如說是彼此有利益關係。」說到最後,神色已帶有不耐。接著,他起身,往阮冬故瞧去,笑道:「冬故,這一頓飯,吃得妳膽顫心驚,是不?」
「……還好。」她迎上他的視線。
「這頓飯,我享用得很愉快,改天,我一定回請,我先告辭了。」語畢,毫不留戀地走出破舊的門。
「等等,外頭下大雨呢。」她回頭看鳳一郎,道:「一郎哥,我去拿把傘。」
「去吧。妳自己也小心,別受冷了。」
她點頭,拿過鳳家角落裡的舊傘,說道:「我還沒吃完,留飯給我就好了。」出門去找她的未婚夫了。
本來暗潮洶湧的小廳,剎那間變得冷冷清清。
懷寧默默地瞪著已經被某人偷偷吃光光的臘肉空盤,乾脆趁她還沒有回來,把飯桶裡剩下的三碗飯一起撥到自己碗裡,準備施以最可怕的報復。
「那朋友是誰?」懷寧邊吃邊問,早就察覺鳳一郎一身的冷汗。
鳳一郎瞪視著微微發抖的雙手,道:
「如果我沒有料錯,他應該是……東方非絕不能動的人。」
「他連皇帝老子都敢謀害了,還有誰……」懷寧頓時停筷,驚詫地瞪向他:「你是說……」
「有此可能。東方非能順利辭官,只怕是跟皇上有了默契,藉東方非之手將江興布政司重新整頓,只是,我沒有料到,皇上會親臨此縣。」
但願是他想錯了,但願是他誤會東方非給的暗示。
「你是說,如果那年輕人是皇上,他來是為了布政使的事?」懷寧問道。
「只怕不只布政使,而是江興一帶所有曾忠於老國丈的人馬都將遭殃了。」
「忠心?老國丈那種人也會有人忠於他?」懷寧嗤之以鼻。把最後一粒米塞進肚子裡,並且好心地盛碗豆腐湯留給她,才繼續狂掃桌上菜色。
鳳一郎歎道:
「賊王也會有忠心不二的下屬。布政使是老國丈一手提拔,另外北方也有老國丈舊有人馬,我想,不出兩、三年這些人全會以公正律法撤換掉。」
「這會涉及冬故嗎?」
「她是一介平民,絕不會動到她。」自從聖上下旨梅貴妃殉葬後,他已不止百次慶幸為冬故做了詐死的決定。
新皇登基,似是天下太平,但皇上與東方非共謀害死先皇的謠言不斷,如果新皇有容人雅量,不理這些謠言,任它傳個幾年,自然就會淡去,偏偏……
看來,不只皇城朝官大洗牌,當年忠於老國丈那系的地方人馬,如今就算靠攏新皇這頭,也不會有好下場了。
「冬故已非官場中人,這對她只有好,沒有壞。」鳳一郎道。
懷寧沉默一會兒,道:「她現在就很好了。」
鳳一郎微笑:
「是啊,冬故現在就很好了。」親隨地位低微,但有更多自由。以往她為京官時,三天兩頭見不到人,現在,她天天回家吃飯睡眠。
懷寧坦承他的智慧不及鳳一郎,乾脆問個明白。
「既然皇上親臨此地,為何東方非還特地來看冬故?」此時此刻他該避嫌,以保冬故安全才對。
鳳一郎思索片刻,沉吟道:「冬故受傷,東方非更該過來探望。如果他故作不重視,只會讓皇上懷疑冬故的重要性。」所以,東方非來了。
他主探冬故的傷勢,順道暗示他皇上到了樂知縣,東方非不說清楚講明白,就是想看他跟冬故能否接招!鳳一郎抿嘴不悅,也懶得理會東方非這種惡劣性子了。
新皇疑心甚重,又獨寵東方非,一定找機會來探懷真。
何時來探?
鳳一郎雙手已不微抖,反而全心全意思索下一步路--
要讓皇上不察覺她曾是阮侍郎,不看穿她是女兒身……一個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過一個的九五至尊,冬故該如何應對才能逃過他眼皮下?
第九章
「東方兄!」她自家裡追出來。
下大雨的夜裡,烏雲遮月,全仗鳳宅裡微弱的燭光跟前方轎子的風燈認路。
她急步追上,連忙為他遮雨。她笑道:
「夜裡雨大,我送你到轎子去吧。」
東方非睨她一眼。她還算聰明,在出門前先束起長髮,只是不及裹胸,但黑暗掩去了她的曲線,遠遠看來,她像個爽朗青年。
她揚眉,說道:「今晚東方兄前來做客,招呼不周還請見諒。」
他完全不介意地大笑:
「說是招呼不周,不如說,妳的義兄十分疼妳,存心在我面前下馬威,將來才不敢再對妳恣意妄為。冬故,妳氣我對妳下蒙汗藥嗎?」
他問得坦白,她也答得爽脆:「一開始我很氣。如果當人未婚妻的,就是這種待遇,那我可不稀罕。」她停下腳步,逼得他也不得不配合她。「東方兄,我知道你對我下蒙汗藥,是為了保護我,不過,我並不喜歡這樣。請你以後,別再這樣對我,如果有事,我陪你一塊應對,是福是禍都該一起。」
他目下轉睛,嘴角玩味勾起:「妳是要陪我一塊面對,還是阻止我玩弄人?」
「都有。」她的視線轉向濛濛大雨。「東方兄,以前,我決定買官時,一郎哥曾經問過我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他跟懷寧犯案了,我要怎麼做?」
他挑眉,頗有興趣地等著下文。
她小臉充滿回憶,不由自主地浮起溫柔的笑來。
「一開始,我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一郎哥跟懷寧是這麼好的人,怎會犯起案子呢?我無法容許親近的人違背正道。但這幾年在官場上見識許多,才發現許多事情不是只有黑跟白。東方兄,你要不要問我一次?」
他開心地笑道:「好啊。我倒想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被皇朝律法制住了,而妳是縣太爺,妳會怎麼做?」
她緩緩拉回視線,與他目光對上。她柔聲道:
「如果我是縣太爺,必先判你罪刑,但我身兼你的妻子,我甘願與你同罪。」
他斂起笑意,注視她良久,才沉聲開口:
「妳在威脅我?」
「不,我並無此意。今天就算面對一郎哥或懷寧,我的答案都是一樣。他們是我的義兄,這一生一世,我不會再放開他們的手;同樣的,東方兄,如果你我真有緣結為夫婦,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他哼了一聲,指腹輕撫她的額面,見她明顯痛縮,他問:「很痛?」
「是很痛,痛到我現在還有點頭暈呢。」她笑道。
東方非本以為她精神十足,應該是無事,但聽她一說,不由得攏眉,問道:
「可別要是顱內出事,妳的義兄有為妳看診過嗎?」
「有!東方兄,你放心,一郎哥醫術精湛,只要這幾天我早點休息就行了。」
「冬故,妳遲早會死在自己手裡!」他不悅道。
她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正因沒有多說什麼,他才冒火。她大可要求他別再妄作胡為,以人命下注,他想看她小臉正氣凜然,他想跟她鬥一鬥,現在她只是笑一笑,分明有心壞了他的興致!
兩人並行在大雨中,雨珠打在油紙傘上,叮叮咚咚的,傘下沒有火花,有的只是無聊的沉悶。
一般閨女出門,哪個不是帶著色彩繽紛的傘兒?就只有她,隨便一把破傘,吃著粗茶淡飯,衣著跟平民百姓沒有不同,生活這麼苦做什麼?偏她甘之如飴。
「妳怎麼不問妳義兄跟我做了什麼協定?他告訴妳了?」他懶洋洋地問。
「何必問呢?一郎哥只會為我著想,多半是希望我成親後,依舊能夠自由在外行走。」她看他的臉色,就知她猜中了。她笑:「這點是一郎哥多慮了。如果咱們成親,東方兄一定會讓我在外走動,你才有樂子可尋啊。東方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