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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阿蠻

  平常能忘掉他的原因,就是當他不存在,如今,在心情大起大落的時刻去關閉記憶之泉的閘門,才瞭解力挽狂瀾的無奈。

  鼻酸從她的心坎直竄上她的喉頭,她微顫地闔上濕濡的長睫毛,擰起秀眉,試圖抗拒自己的意願,但是那日久塵封的記憶恰如被湯湯河水洗滌過一般,清澈地不容她說不,於是歡樂年華的往事歷歷在目,其深刻的程度彷彿發生在昨日……

  北魏帝國,興安三年四月(西元四五四年)

  十六歲的拓跋仡邪牽著自己的瘦馬,與十二位族人排隊站在洛陽城西面的廣陽門外,不耐煩地打量過往的行人。

  一刻鐘過,大排長龍的人陣仍沒稍動一寸,拓跋仡邪忍不住低下身子,用家鄉話對身旁身長不及他胸部的長老說道:「樂企,我沒想到會排得這麼長串,你再忍耐一下。」

  拄著一根柳棍的長老沒回應少主的話,反而蠕動皺紋滿佈的厚唇,疾言厲色地提醒他:「仡邪少主,我們既然已踏上這塊土地,就必須拋開以前的包袱,其也人的學習能力沒你快,不能在短時間學會幾種語言,所以為了讓大家盡快適應此地生活,你得豎立一個榜樣,嚴禁自己開口說家鄉話,就連大秦、希臘語都得杜絕!」

  拓跋仡邪盯著樂企的嘴巴,方才意識到白髮老者已經老了好幾歲,因為他的牙齒竟全部掉光了!拓跋仡邪依稀記得兩年前在西域高昌王的宮廷前獻唱時,他還有兩顆黃牙的,怎麼……

  想到這裡,拓跋仡邪才收斂起輕浮的態度,安撫動氣的長老,「樂企,你別那麼緊張嘛!我們私下說幾句話而已,又不會真的帶壞他們,更何況,我不說家鄉話,你聽得懂我說的嗎?」說完,拓跋仡邪蹬起足尖,一個大洞便在綻了線又以補釘的狼皮靴後跟處暴露出來,他不動聲色地仰起束著馬尾的頭,再次看向前端。

  「不行,不行,你這麼漫不經心,實在令我擔心啊!」樂企習慣性搖晃的手倏地握緊,吃力地舉起棍子往黃沙地上重敲下去。

  「想當年,我匈奴王佈雷達沒能接受你父親的警告,不能識破大秦人對他虛偽的進貢,反而圖安地與大秦人簽下了一堆協議,強迫我族改變生活形態,甚至一昧縱容其弟阿提拉的野心,最後落到慘遭親兄弟的毒害,你父親為了維護正統與保存先人的明智軌跡,率領其他匈奴與馬札兒貴族抵制阿提拉稱王,阿提拉一見族人不擁戴他,遂懷恨起所有反對他的匈奴人,繼而轉向外族求援,以重金聘雇外籍兵團,來殲滅同宗血脈。」

  老者神色哀傷地提起過往,轉頭看著少主俊朗的側臉與高大的身軀,便試著挺起駝背,吃力地的抬高瘦骨嶙峋的手,意圖觸摸少主冒著嫩髭的下顎,一股難掩的驕傲湧上了他的心,但是悲哀卻很快佔領他的情緒。

  因為隨著時光的飛逝,樂企的視力已大不如從前,拓跋少主的輪廓雖然愈來愈剛毅,但反射在他眼底的影像卻愈加模糊了!他放下了力有願違的手,幽幽地吁了口氣道:「我想……你年紀輕,大概已將往事拋諸腦後了!」

  拓跋仡邪想反駁老人,但終究沒啟齒,因為他一開口便會頂撞老人,所以便將頭一撇,雙手環抱胸前,強忍著委屈聽老人繼續嘮叨。

  「但是我這老頭可沒忘!那幾個火燒通天白刃皚皚、矛戟交錯的夜晚,讓我現在回想起來都難以釋懷,你父親死前把只有七歲大的你托付於我,吩咐我這個老而將死的廢物帶你離開那片異鄉土地,再次循著先人的足跡往東流浪,希翼你能重返傳說中廣漠的北大草原,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希望你將來能夠尋到一個真正的明君,行事忠於自己的良知,做個無違己意的戰士。

  「如今我們花了九年的歲月,從匈牙利草原出走,經過裡海的河谷(今聶伯河的基輔)、悅般(鹹海以北)、再從康居到哈密,走遍不知幾十萬里的路,橫度廣袤的沙漠與寸草不生的赤嶺,才輾轉來到這片中土,今年初,我由北辰星位的異動窺知阿提拉的壽命已盡,而我北匈奴帝國當年出走的最後一個脈系也即將傾覆,這是我族分裂、滅亡的盡頭啊!」

  樂企說著仰頸,以白濁的目珠瞪著風捲殘雲的穹蒼,問天道:「上天啊!你為什麼要賦予我這個無庸之材這樣的天分,知道神諭的好處又在哪裡?仍是不能改變一個玩物喪志之徒的心啊!」

  拓跋仡邪一聽老人狡猾地借天損人,倏地回頭罵了句,「你這個死糟老頭,我哪裡玩物喪志了?你別一多愁善感起來,就拿我當出氣包。」

  正巧排在前面的人向前略移了幾步,他不由分地說跨起長步跟上,把老人和他的話丟在腦後。

  樂企拖著小步緊跟著少主,不理會他衝口而出的謾罵,旁若無人地滔滔訓著:

  「而你沒有雄心大志也罷,竟還將你父親的遺訓忘得一乾二淨,甘願抱著琵琶、曼陀鈴,滿足於吟唱詩人的小角色!你……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啊!」

  拓跋仡邪翻了一個白眼,在心裡應了一句,「那就別再哭衰!」

  不過,樂企已經打定主意要把他罵到臭頭了,「以前,我總希望老主人的靈能常在我們左右庇佑你,現在我倒怕了這個主意,因為我沒臉下黃泉見你爹,向他報告你是如何的不知長進。」樂企說罷,情緒不覺激動起來,「我既不能上天,也只有下到地獄去躲起來了。」

  本不耐煩的拓跋仡邪見老者呼吸喘促大提死亡,滿心愧疚地退步了,「好了!

  樂企,你別生氣啊,當初要我帶著族人學唱歌以利生活的人也是你,怎麼現在倒說我不知長進呢?」說完,他好意回身要去攙扶老人。

  樂企灰眉遽斂。憤然撥開少主的手,「你難道要唱一輩子的歌?甘心蹲坐在目光如豆又不知凶年將至的昏君前面,訴說我們偉大先人的英雄事跡?你以為單憑唱歌就能為其他弟兄蓋出一座城堡來嗎?」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天真!」拓跋仡邪訕然地衝口,目眥欲裂地緊瞅著老人。

  老人冷嘲熱諷,「喔,不是天真,那就是愚蠢了!當年只有七歲的你曾當著眾人的面,發誓說要給他們一個生活目標的,如今呢?哼!你連變個棲身氈帳的本事都沒有,大伙跟著你出走,餐風露宿多年,關山迢遞為的是什麼?是因為大家一致認為,你有老主子的遺德風範,能重振先祖的威名。」

  拓跋仡邪下顎一緊,旋身睨了一眼窩在身後的族人,見面黃肌瘦的他們以黯淡呆滯的眼眸望著他時,他半天不吭氣,好久才哽著喉,轉頭對老人解釋。

  「樂企,我不是不想有番作為,而是一直沒那份運氣,在西域時,你不准我跟人作買賣,又不准我跟人賭博,走唱的錢是少得可憐,絲道一路行來碰上有錢國王和商人又只肯供我們吃住,我們沒有充裕的盤纏,不能強力武裝自己,我也曾帶領其他弟兄在天山邊烏孫草原上抓了幾匹良馬,就地取材和製造諸多弓箭與兵器,想率著弟兄加入傭兵行列,希翼能為大家打出一片天地,但是你和質大叔卻強力反對這個主意,說什麼體質已弱又沒有精良兵器做後盾,徒留良馬下來,只會引起人的覬覦與懷疑,若跟人硬槓後,就會全盤陣亡,不如把刀收起來練習武技,拿琴唱歌得好。」

  「因為那時你的餿主意的確來得不是時候!當時你才十三歲,根本是個娃兒,能打過多少人?」

  「看吧!這樣做也不好,那樣做也不好,一個綁手綁腳的人,你怎能指控我玩物喪志?」拓跋仡邪忍氣吞聲地抱怨著。

  老人依稀見到少主的眉宇之間泛起一股憤慨,這才舒緩氣,喜顏逐開地說:

  「仡邪我主,如果我不在適當的時候刺激、砥礪你,也許你真的就甘心於那種日圖三餐、夜圖一宿的生活了!現在,知道你還心存丈夫之志,我就放心了,然而,在沒看見你闖出名堂前,我這口氣是說什麼也不會松的。」

  拓跋仡邪體諒老人的用意,「好了,氣總算出完了吧!你雖有卜知的能力,但畢竟不是仙,在看到我成功之前,你總得先吃點東西,我和弟兄們昨天在洛陽大市做街頭表演時,打聽到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老人慢慢地問了,「又有哪家士族肯收留你嗎?」

  事實上,中原人還是聽不習慣西域的音樂,敘述詩更是不討人喜,雖然他與弟兄們在市集表演時,大伙聞風起來湊熱鬧,一雙雙黑目珠盯著他們手上的樂器和奇特的打扮指指點點的,但真要上前向他們收點錢時,登時如受驚般的飛禽走獸,在一秒內散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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