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宸握住她的手,他期待她和自己十指交扣,期待回到那個月圓夜晚,他們登上京城最高樓。
「妳說碧海青天夜夜心,苦的是嫦娥,順遂的是后羿。我提醒妳,嫦娥盜藥成仙,害后羿抑鬱而終,怎是嫦娥苦,后羿順?妳回答我,為什麼人們不能體貼嫦娥的心?她是那麼那麼愛后羿,不捨得他教世間人民世世代代唾棄!」
拂開她頰邊秀髮,額頭貼上她的,煜宸恍恍惚惚笑開來。
「皇上說得對,妳真是瘦了,為什麼不吃不喝,御廚是天下最有名的廚子啊!他親手做的珍膳,只有皇帝皇后能品嚐,妳有了好機會卻白白浪費,真是不懂持家的女人。」
淚滾下,煜宸的淚落在采青頰邊,順著她的臉滑人髮際。
「說話啊,妳不能讓我在這裡唱獨角戲,回答我,只要妳開口說一句話,我便為妳搜羅天下書籍。
不說話?哦,我懂,妳沒做錯,卻總讓人栽贓,是不是累了?累得不願意再和我爭辯,累得任由我欺凌,不言不語?
沒錯,妳一定是累得太嚴重……」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淚水卻一滴一滴、一點一點不停歇。
大內侍衛圍繞在他們身邊,看著英武威嚴的郜將軍流下傷心淚,為之動容,他們低頭,噤聲,不打擾這對戀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妳很生氣,生氣我的盲目,盲目到看不清妳的心,我知道妳有怨悔,悔恨把感情投注在我身上,很抱歉,我錯了,錯得好離譜,妳歡歡喜喜回府,卻沒想到迎接妳的,是我的惡劣態度。
我不承認我們的孩子,我承認愛小茹不愛妳,該死、該死,我夠該死了,除了妳,我還能愛誰?可是……我竟把最愛我的人推離身邊、推離這個世界……天啊!該消失的人是我,不是妳。」
親親她的唇,她的雙唇冰冷……
親親她的層,緊緊的眉頭訴說憂怨……
親親她小巧的鼻子,那裡再吐不出香蘭芳芷……
親親她的眼,他祈求……她睜睜眼,看看世間,看看他的真心,看看他的悔恨…
然而,他的祈求無人應和,她睡了,沉沉睡著,再不清醒。
煜宸打橫抱起采青,緩緩走到神像前,雙膝跪地。
「月老,你對我們不公平,為什麼給我們愛情,卻又急著將愛情收回去?請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才願意把采青還給我?」
他聲聲問,問不出半句回應。
「人人都說月老靈驗,說月老保護天下男女的情愛,沒有!你根本沒做到,你是瀆職月老,憑什麼受盡人間男女香火鼎拜?憑什麼!」他朝神像大吼大叫。
「將軍,我們先回去,把育貞格格的事情稟告皇上。」侍衛勸他。
他沒聽見,也不回應。
「你牽的是什麼姻緣線?你懂不懂得真情可貴?你有沒有學過成全?」他越吼越大聲,聲音遠遠傳了出去。
「將軍……」侍衛們還想再勸。
驀地,他抱起采青,飛身躍出月老廟,他的輕功高強,侍衛們發足了勁,也追不上他。
追丟了人,他們傳來一隊隊兵將,尋遍京畿,始終沒找到郜煜宸。
那個晚上,煜宸抱著采青登上高樓,沒有月色,他們在雪中互擁。他不停說話,每個句子,說的全是他的愛情和悔恨。
他對采青許了未來,一百次、一千次,不相信輪迴的郜煜宸向上蒼祈求來生,他要同她牽手,走過世代無數、走過千萬年。
京城裡,再沒有人見過郜煜宸將軍,凊遠侯府裡,寡居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守著小凊遠侯,過著平淡安靜的日子。
紫鴛有過後悔,若非小心眼,就算自己不是將軍最疼愛的女子,至少能長伴君側,而今……卻是什麼都沒有。富貴如何?榮華又如何?孤寂的日子非常人能忍受啊!
小茹咬了牙,打死不承認自己有錯,丈夫是她的,她得不到,誰都不準得到,她愛將軍不比采青少,憑什麼她擁有將軍垂青,她卻無緣得到?她恨、她怨,就是不肯後悔。
至少,她有兒子,兒子承襲爵位,她的未來雖沒有丈夫,卻有兒子可安慰,挺身,她相信這是自己的命,她的命裡有富貴。
若干年後,幾個舊時同僚在南嶽淨華寺裡見到煜宸,他一身僧袍,領著幾個小武僧習武,他們上前相認,煜宸卻態度陌生,他合掌念佛,轉身離去,隔日同僚再訪,卻遍尋不著煜宸。
這是個悲劇時代,對於愛情,男人太貪心,而女人太專心。
多數女子不能追尋真心愛戀,她們被迫灌輸觀念,覺得婚姻的條件重於感覺,人人想飛入王謝堂前,成為尊貴身,卻沒想過,愛情的可貴在於它沒有條件可言。
尾聲
二○○四年聖誕節,東京積雪厚達三十公分。
郜煜宸走在無人的馬路上,他剛從一場聖誕宴會中脫身。
第二十三家分店成立,他的電腦公司在日本打了六年基礎,終於在今年年底成功拿下日本百分之四十三的市場,成為日本的重要品牌。
他是中國人,卻常讓人誤會他是日本最有價值的單身漢,看來,他待在日本的時間的確太久。
馬路上空無一人,連輛計程車都不得見,他緩緩向前,踩著滿地白雪,突然,「她」的影像出現腦間。
說突然,並不算,這個影像出現的機率很頻繁,頻繁到……他有意願去看心理醫生。
她只有十八歲吧?在去年的聖誕節,在他同樣逃出宴會場地的夜晚,來到他身邊。
她有兩個很深的酒窩,有兩顆很明亮的眼珠子,還有兩條很長很長,長到屁股的黑髮辮,粉紅色的她跑得又快又急,先是撞上他的後背,然後撞掉自己的粉紅色背袋。
她嘟著嘴,卷卷的睫毛沾上兩片飛雪,拾完滿地東西,她抬眉看他。
她驚呼一聲郜煜宸,然後摀住嘴,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
這沒什麼好訝異,在日本,認得他的人多得數不清,教他訝異的是--她說的是中文,非常非常標準的中文。
「郜煜宸,我找你好久,天啊!我真的找到你了。」
她先是跳起身,然後大叫,叫完後繞著他跑三圈,最後拉起他的手,準備在大馬路上跳中國式土風舞。
他退開兩步,這種舞步他跳不來,也不打算在馬路上做丟臉事。
「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原來你躲在日本,難怪我台灣走透透,就是走不到有你的地方。」她半笑半埋怨,好像兩人很熟稔。
她踮起腳尖,想親親他的臉,他反應快,退後兩步,躲掉她的侵略。
找他?做什麼?想毛遂自薦進他的公司成為他的職員?
不!就算有再大的後台,他的公司只用有能力的人員。
他在笑,卻不自覺,他的嚴肅讓雪花融化,看著她閃啊閃啊,閃個不停的眼珠,笑開眉眼。
「認得我嗎?我是楊采青,在上一輩子、上上一輩子和上上上一輩子,我都是你的情人,也許我們的愛情不太順利,可是,這輩子,我們已經注定,注定要在一起。」
她說得又急又快,好像她講的童話故事,理所當然他該認同。
他伸出手,探探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但溫溫的臉頰教人心動。
「我不是瘋子,告訴你哦,我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乩童兼靈媒,我有很多信眾,他們每天排隊來見我,要我開釋迷津。」她說得自信又開心。
他想,她瘋了,百分百確定,瘋子從不承認自己是瘋子,就像喝醉酒的人一定說自己清醒,意思相當。
「郜煜宸,你要娶我嗎?」她拉拉他的西裝問。
碰到瘋子這樣向你問話,你會怎麼回答?
郜煜宸的作法是拿起手機,準備找輛救護車,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在大雪紛飛的平安夜,一個瘋子走在馬路上是很危險的,何況她足一個美到教人怦然心動的瘋子。
「我想……你並不相信我?沒關係,我有辦法教你相信。」她拉起他的手。
這回他沒後退,原因是--她牽他的手,那姿勢、那動作、那份自然而然……教他心悸不已。
那晚,她領他回她下榻飯店,她拿出卜卦、銅錢,反正是一堆怪力亂神的東西,那些東西沒有說服他相信前輩子、前前輩子和前前前輩子的兩人愛情。
然而,最後說服他的,是她的柔軟嘴唇,和數他心醉不已的胴體。
是的,他們發生了一夜情,事情發生當下,他不反對娶她,因為,他喜歡在她身上,追尋真切。
然而,第二天清醒,他的理智回籠,拒絕了她的求婚。
他離開了,黃昏時,懊惱回籠,他找到她的飯店,一經詢問,方知她已經退掉房間。
從聖誕節到聖誕節,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他想她,無數次。
忙的時候想、閒的時候想,她總在不經意間竄入他腦袋,幾經回味,他學會思念。
郜煜宸繼續往前走,又是平安夜,同樣的路程、同樣的場景,緩緩趨步,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莽撞女孩撞上他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