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真以為我還會讓妳留下?」一字一字從他齒間迸出,每個字都帶了濃濃的厭惡。
沒有力氣看他,她累得好嚴重,連抬起眼皮都是吃力。
「聽見沒,我要妳立刻離開凊遠侯府。」他對她大吼。
知道了、知道了,她馬上、立刻出去,這地方,她不會再多待片刻。
點頭,她回答他的斥喝。
「要不要我親自送妳進宮,交給欣賞妳的皇帝?」他痛恨她的沒反應。
她都要離開了,何苦再傷她幾句?倘若真恨她,何不拿把刀子將她凌遲處死?
不語,采青把自己的手臂從他手掌中抽離。
「收拾妳的淚水,見了皇上,妳將榮華一生。」
旋身,不回話,他想說什麼都由他吧!
采青走出大廳,踩著雪地,往大門處去,她離開,為了僅存的尊嚴。
煜宸望著她的無助背影,一股莫名心驚揪緊他,窒息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手緊抓門框,頸問青筋暴突。
終於走了,采青終要離去,終是遂了他的心,可是……他絲毫不覺得意。
舉步維艱,采青忍了再忍,喉間腥鹹衝出,噗!鮮血衝出雙唇,點點滴滴噴上雪地。
不要,她不倒下,就是死,都不要死在凊遠侯府,她強撐自己,逼迫自己,她要走出大門、走出所有屈辱……
終於,雙腳踩出侯府大門,鬆口氣同時她倒下,在侯府外的台階上、在血泊中……
第八章
幽幽醒轉,采青睜眼看四周,這裡是她的屋子?
不,不是她的屋子,再也不是了……那麼,她怎還在這裡?她不是踏出凊遠侯府了?
很痛,從頭到腳,全身上下沒有半吋舒坦,掙扎起身,她的動作在聽見窗外對答時停止。
「妳要去哪裡?」是紫鴛的聲音。
「下去為格格熬煮湯藥。」婢女恭敬回答。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格格的身體虛弱,需要好生調養。」
「誰問妳這個,夫人問的是她腹中胎兒。」
小茹盛氣凌人的口氣,教采青不敢確定,那是待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小丫頭。
「是,夫人、二夫人,格格的孩子沒了。」
「知道了,妳下去吧!」紫鴛說。
孩子沒了?她終是來不及見他一面。
這回是真真正正斷了延續,他們的關係不再,愛情離開。流不出淚水,激動在心田,采青不甘結束,卻不得不承承認,結束矗在眼前。
下床,她扶著牆壁走向窗邊,窗外紫鴛和小茹兩人對言。
紫鴛拍拍小茹的手說:「這下子妳放心了吧?孩子沒了,她拿什麼和咱們爭!」
「我還是希望她走,她留在這裡,對我們總是威脅。」小茹道。
小茹的咬牙切齒落入采青眼簾。怎麼會?她一直以為她們相處不錯,她對小茹是真心相待啊!
「妳還是擔心將軍喜歡她?不會了,一個被玷污的女人,將軍怎會看重?」這句話,紫鴛帶了自苦。
「男人心,難說呵……」
采青在,小茹無法安適,那夜,醉了酒,將軍口口聲聲喚采青,當時,他們尚且不睦,何況今日,采青對她的威脅大於眼前的紫鴛。
「放心,這回扯上皇帝,事情不會善了。」冷冷地,紫鴛說。
「但願……」兩人相攜,離開採青院子。
語重心長的但願兩字,在采青心中迴響,她沒想過自己的存在會造成他人的不安。
不想了,再不戀棧了。
采青從櫃子裡取出自己的嫁衣,眼望上面的珍珠,顆顆剔透晶瑩,聽說那是海貝的淚水,原來呵!她把淚水鑲入嫁衣,難怪她的婚姻處處崎嶇。
那夜,他不願為自己掀起頭蓋,他看不見她的美麗,今日,她要把美麗留給自己。
一層一層,她為自己巧心妝扮,著上紅嫁袍、勻上粉嫩頰,她對鏡中自己微笑。
戶外白雪紛飛,她沒添加棉襖,沒帶走半件行李,她只要她的紅嫁衣,人人看輕她的婚姻,獨獨她善自珍惜。
她走得很慢,踏著雪,紅色影子步步行出他的世界,輕咳幾聲,她很冷,但無緣的孩兒比她更冷吧?可憐的孩子,別怕,娘來陪你了……
采青走出侯府,走過大街,街上只有幾個行人,他們奇怪,大雪天裡怎有新娘子在街上獨行,行人駐足看著穿著喜衣的采青,她大方對他們微笑,輕輕揮動手中紅巾。
走了,她帶走她的愛情,再不困擾煜宸的心。他毋庸憤慨、不需難平,他憎厭她的存在,她便遵君所願,再不教他難為。
往僻靜郊區走去,她的足跡落在雪地間,不一會兒,新降雪花掩去舊痕跡,彷彿她從未來過這一遭,彷彿她的愛情不曾存在。
噙著笑意,她努力用回憶讓自己開心。
她去過銷金窟,眼看女子在他面前慇勤獻盡,他不為所動,因為他說,有她在他眼底、心底,他哪還看得見其他女性……他的話,這般真誠實意,怎會是謊言作戲?不懂呵,她真是不懂。
他們去過街上,到處亂買東西,幾個下人手裡捧著、提著,看得兩人忍俊不已,她說別再買了,他回答:「很抱歉,沒辦法,每樣東西擺在妳身上,都是美麗,而我這個人,對於美麗無從釋手。」
他是認真的吧!他真心覺得她美麗,真心把她放在心底?
他負著她,在城內各家各戶的屋頂飛躍,恍惚問,她以為他在攀籐,蕩高蕩低,蕩的是兩顆相系的心,那時,她真的相信,他愛她,不轉移。
采青凍僵了,她的手、她的心,天地都結了冰。
她走進一座破舊廟宇,廟宇屋頂處處破損,雪花從天而降,自破損屋頂一點一點飄進廟中。
采青抬頭,看著神桌上供奉的月老,怔怔地,流下兩行清淚。
「月老,你欺負我,怎地給我姻緣,卻不教我情牽?」雙腳跪地,她喃喃問。
「我負了誰,為何命運逼我至此,若是我和煜宸無緣,怎教我們相識?若是無分,何苦將我們填入婚姻簿?我捱過一步又一步,驀然回首,竟發覺我把自己送入深淵,告訴我,月老啊!你是怎地安排我的婚姻、我的人生?」
頹然跪地,她苦呵、她自悲呵,怎教她愛上痛恨自己的男人……
情愛不過鏡花水月,明白了道理,她還是放不開心,怎麼辦吶!怎麼辦吶!她的癡愚?
淚滾落地,點點滴滴,在地板上結下一顆顆冰珠子,圓圓潤潤,晶晶瑩瑩,一如她的心,清澈透明卻無人疼惜,也像嫁衣上的珍珠,點點痛心。
「是妳自己選擇悲苦,若非固執,何嘗走到這等地步?妳看不見自己的錯誤,卻要冤我待妳不平,豈非淺薄無知?」
采青睜眼,一位白鬍子老公公,和一位穿著白衫的清俊男子立在眼前,沒有訝異吃驚,彷彿曾經,她對他們熟悉。
「我不懂你的意思。」
采青搖頭,她沒有選擇悲苦,她選的是與煜宸生生世世。
「若妳肯接受皇帝的疼愛,何需淪落?」老公公順了順鬍鬚笑呵呵說。
「為什麼接受?皇上不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他。」她的固執根深蒂固。
「這世間誰屬於誰了?還不是人們自作多情,強加附會。」清俊男子說話。
「不,我很清楚,不管走過幾個千百年,我屬於煜宸、他屬於我。」儘管他有恨,她仍堅定,他屬於她,她愛他。
「妳不也看出他對妳無心?他真正喜愛的女人是小茹和紫鴛,說不定在他心目中,他才是屬於她們兩人。」
「不對,我知道的,我們彼此相屬,只是有個環節弄錯,再來一次,我們會走入順境。」她有教人痛恨的執著。
「妳還要再來一次?」老公公訝然。
重來那麼多次,仍學不會乖?這次,他真是輸得心服口服了。
「妳看仔細。」
年輕男子的袖口朝半空揮過,采青迎面看見另一個自己,那是小魚兒,失了眼珠子仍毫無怨尤的小魚兒,她看過許多次,在夢中。
小魚兒、女諸葛的故事,在她眼前一幕幕經歷,她們的苦、她們的切身痛,她感同身受,艱辛呵,愛情……
「懂了嗎?妳和他無緣無分,不管再經歷多少生世都一樣,不會有所改變,我給妳機會,若是妳肯回心轉意跟隨皇帝,下半輩子將錦衣玉食,一生榮華富貴。倘使妳堅持和郜煜宸談情論愛,抱歉,妳必須隨我們離開世間,從此枉死城內再添一名冤魂。選擇吧!」男子說。
多麼容易的選項,采青卻低頭沉思許久。
「進了枉死城,便再也回不到人世間嗎?」她直接掠過第一個選項。
「直到下次投胎時。」那幾百年的痛苦折磨,他不信她一次一次,累積不了經驗。
她偏頭想過半晌,想著夜半無人時的聲聲私語,想在他懷裡的幸福心悸,想他的手牽上她的,十指交扣、交心……
這樣愛他的自己,怎能將心寄予他人?錦衣玉食對她缺乏吸引力,她愛的、要的、眷戀的,只有他的心……再抬頭,她堅定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