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的人是哪家姑娘?」
冷不防地被這麼問,謝邑跳了起來。
「你偷聽這麼久啊!」他眼神有些虛心,迂迴道:「呃……啊、哈哈……嗚……」本來想打哈哈帶過去,卻看到發問的二師兄一見他裝死就冷漠地背身走開,他立刻一臉苦瓜地追上。
「你不說就算了!」居然瞞著他!二師兄賭氣地頭也不回。
謝邑委屈的高大身子捱在二師兄修長的軀幹旁邊,可憐兮兮地道:
「嗚……好啦,你不要生怒嘛,你瞧,今兒日頭大又暖,很舒服耶……二師兄,你不要不睬我啦……」
* *
她真的沒有再出現。
自從謝邑那日在他房內說話後,結福也不曾再來過。
除了三餐都有熱騰騰的膳食放在門口,管心佑再也沒見過她的身影。起先,他認為她不來煩人實在太好不過,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沒有人再來理會他,沒有人可以和他說話,他走不出房間,什麼事也沒得做,猶如被囚困在豐籠當中,這樣的封閉令得他逐漸不耐!
當然,並沒有任何人監禁他,若是他想出去,只消站起來推開房門。
只不過,他的自尊和驕傲都不如此允許。
當他認知到自己拖著腿走路有多沉重,模樣有多不堪入目後,就再也不肯出房門半步。但若踏不出這個房間,他就只能像只困獸,被關在沒有鎖的鐵籠裡頭,陷入無止境的惡劣循環。
到了第九天,他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跛跛地走向房門。
雙手放在門板上頭,不是完全沒有猶豫,腦中閃爍,又想回到床旁:才背身,又轉過頭睇望著門縫洩漏的點點日陽。
他深深吸口氣,牙一咬,不讓自己反悔,霍地拉開房門。
已屆春日,外頭是一片清新花香之氣。
乍見青天白雲,他有種從污泥裡頭破土重見生天的感覺,一瞬間不再想回那個陰暗的房間。左右看了看,沒有半個人,他跨出門檻,左腿的不便讓他低咒連連,耳聞左方傳來人聲,他一怔,立刻選擇反方向而去。
總之……總之要先找到結福!
他這樣想著,加快歪斜的腳步。縱然他不喜歡她、排斥她、拒絕她,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卻還是諷刺地第一個想到她。
但他住進來兩個月有餘,卻因為病傷在房而對環境一無所知,當然也下曉得結福人會在哪兒,走過幾條長廊,他不禁生氣起來。
是為了什麼要找那個醜女人?
她不好好來服侍他,還得讓他這般勞動?
「該死……」嘴裡吐出難聽的話語,他見不遠處有人影朝自己走過來,恨地往原路準備走回去。
才轉身,差點撞到一坨硬如石牆的肌肉。
「哇,你也太突然了吧?走路都不看路的啊?」謝邑誇張地遮住自己身體。撞到他就算了,若是撞到他的二師兄可就沒這麼輕饒。收起小小的驚嚇,他瞅著管心佑,道:「怎麼?好稀奇啊,你總算想出來逛逛了?這間武館還不錯吧?格局都是請人看過的。」他得意地揚眉。
「那關我什麼事?」管心佑站定在原地,狠狠地瞪著他。
「你的眼睛真兇啊。」不過還是差二師兄那麼一點。謝邑也不在意他惡毒的態度,僅摸著脖子道:「好吧,好吧,不關你的事。不過你定出來是想做啥?茅房的話,不在這邊喔。」
管心佑不想和粗俗人講話,但他碩大的身體擋在前頭,讓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是急著上茅房啊……」謝邑打量了他一會兒,靈光一閃般的道:「哎呀!你該不會是想找徒弟吧?」
被他一語說中,管心佑不期然地脹紅臉,表情惱怒他多事。
好像鬧彆扭的孩子到處找娘啊。謝邑肚裡笑,嘴巴也笑,眼神曖昧起來,一把抓住管心佑的臂膀。
「她現在不在這裡,那我好心點帶你去找她好了。」哈哈哈大笑幾聲,幾乎是用拖的把人拖走。
「放手!」在學武之人面前,富貴出身的管心佑嬌弱得猶如花草,哪裡敵得過如斯蠻力?就看他腳步僵硬,幾乎被架起騰空,被迫移動。
「你在做什麼?」二師兄出現在長廊,望見謝邑拉著管心佑,皺眉問道。
「沒什麼啦,我跟他沒關係,感情一點也不好的。」謝邑很快地撇清,腳步卻沒停,看二師兄一臉疑問,他道:「好吧,那大夥兒一起去!」攬住二師兄肩膀,一同往外頭走去。
管心佑見竟是往大門方向,更是掙扎起來。
「放開!」可惜抗議根本沒人理會。
謝邑粗魯地將他推上已經備好的馬車後座,再拉著二師兄迅速地坐在前頭,動作快如疾雷,壓根兒沒有讓管心佑下車的機會。
坐穩後即刻道:
〔走了,駕!」韁繩一落,車輪滾動。
「放我下去!」管心佑氣得垂打車板,就要掀開幕簾。
「好啊,你下去啊,不過要用跳的。」謝邑目視大道,順便把身旁的二師兄頭轉到前方,果然遭到熱辣白眼一枚。「但我怕你細皮嫩肉的,到時候受了傷可別怪我。喔,對了,若是你摔下馬車,咱們可是不會回頭載你的喔。」
管心佑瞪著車簾外不停倒退的黃土地,從來不曾遇到什麼野蠻的他,哪有可能在馬車奔跑當兒跳車,自找摔得鼻青臉腫?
「該死!」他不住咒罵。
二師兄不再注意後頭的「俘虜」,只壓低聲問著自個兒師弟。「你在打什麼主意?」
「稍微欺負他一下,幫徒弟的份討回來。」謝邑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不只吧?」二師兄看著前去的方向,側首瞇眼。
〔二師兄,你真瞭解我!」他好感動!謝邑激昂盈淚地望著他。
「你……」二師兄一怔,忙栘開視線,啐道:「少不正經。」
謝邑倒是很愉快,幾乎要唱起曲兒來。
後頭的管心佑,滿腔怒氣則無處可發。那個粗俗人把他裝進狹小的馬車究竟想做什麼?身旁幾個大甕,似乎醃著什麼東西,發出奇怪的味道,將他包圍在褊窄的空間裡頭,擺明就是惡意整弄他!
大吵大鬧只是徒增自己難堪,但又不能跳車逃跑,正思量自己該如何時,就聽前方謝邑的大嗓門喊著:
「到了到了!」翻起車帷,他笑嘻嘻地道:「你在這裡等咱們一會兒。」說完就拉著二師兄走了。
「你!」管心佑暴跳如雷。正欲追出去,卻見馬車原來已經停在大街上頭!
來來往往的人聲打消他的念頭,只能縮回原來位置坐著。自從他受傷之後,所受的窩囊氣幾乎是他累積一輩子的份量。
要走走不了,只能待在馬車裡,他憤懣難忍,只想著有朝一日必定全數奉還!
馬車篷的兩邊都有窗口,他欲尋找謝邑與二師兄的蹤跡,下意卻瞥到了一個像是結福的身影。他一楞,坐直身,更定晴細看。
——那不是像結福,根本就是結福!
但見馬車對面的飯館裡,結福彷彿僕工招呼客人,像個陀螺似的忙碌。一會兒端菜,一會兒收拾,有客人叫喚,她還得端茶加水。
有個酒醉的客人弄翻了菜盤,不僅沒道歉還指責剛巧經過的她,她頻頻鞠躬認錯,在客人的罵聲下,半跪在地上清理翻倒的菜餚。
——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
謝邑之前曾經說過的一番話忽然出現在腦海。管心佑心頭一緊,又是那種胸口抽搐悶痛的感覺。
她撿起破裂盤子的碎片,忽地手一縮,大概是割到了,她也只是在裙擺上稍微擦抹,仍是低垂著臉龐拭著殘羹。
——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的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
好不容易弄乾淨了,又有人向她抱怨動作太慢,她伸手抹汗,一臉歉意。
管心佑瞪著她的一舉一動,眼也不眨了。
——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啊!
她始終都低著頭,溫順地任客人指使著,沒有表現絲毫抱怨。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嘛!」管心佑受不了地忿惱大叫,重捶一旁大甕。
這都是她自己願意做的不是嗎?他沒有強迫她,也不曾威逼,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他已經說了不會喜歡她,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她自己笨,她活該!
「對……對。」他根本就不需要覺得愧疚。根本就不需要!
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他卻無法否認若是沒有結福,自己很可能早就斃命在那條陰濕的溪溝裡頭。
但是就算她對他有恩,那也不能拿來當作感情的交換。她自己也應該清楚明白的才對。她又那麼醜,容貌是天生的,也做不了改變。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我知道。
那夜,她這麼回答他了。這表示她明瞭恩與情不能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