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皇府的大門近在眼前,他任憑駿馬自行衝進去,在狂奔的馬背上飛身而起,抱著懷裡的人穩穩落在門前等候的兩個女人面前。他雙目充血,用力搖晃著遙翔,大喊:「二哥,我們到了,我們到了,雲兒就在這裡,你看看她,你不是要見她?」
雲霓臉上血色褪盡,癡癡的看看遙沖懷中一動不動的人,緩緩的走上前去,接過遙翔消瘦的身軀。他的身體還是溫的,灰白的嘴唇微張,彷彿還有話要說;蒼白的臉上還帶著希冀的神情,彷彿還有人要見;眉峰習慣的緊鎖,彷彿還有事未做完;右手緊握成拳抵在心口,指尖陷進肉裡,血絲凝結,彷彿還在忍受疼痛;額上汗珠冰冷,凝懸在鬢邊的銀絲中,搖晃之下,銀絲飛揚,水珠滴落,彷彿還有情絲未斷。
惜顏捂著嘴,難以相信眼前所見,抓緊遙沖的衣襟,失聲問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遙沖咬牙流淚,狠狠的打了自己幾個耳光,打得嘴角流血,自責道:「都是我不好,大典開始之前我就見三哥的臉色奇差,可是我竟沒有在意,等到尉司馬被俘之時,他就倒了下去。」
「太醫不是在嗎?」
遙沖垂頭道:「太遲了。二哥只來得及說了兩個字:雲兒!」
雲霓猛然一震,目光渙散的飄過遙沖和惜顏,轉回遙翔身上,捧起他的頭放在頰邊摩挲,聲音輕的幾不可聞:「爺又失信於我,當初紫衣姐姐就曾失信於我,為甚麼你們都不遵守承諾?可是雲兒還是一樣要守承諾,說過要伺候爺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她的表情祥和寧靜,彷彿只是在與遙翔閒話家常!卻令遙沖狠狠打了個冷顫。惜顏將頭埋進遙沖懷裡,不敢看雲霓的眼睛,那眸子彷彿一淵幽潭,深不見底,空洞的甚麼都看不見,只除了——死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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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說皇朝金宗元年,冬。
今年的雪下得嬌柔無力,梅花也開得懶洋洋的,偶爾一陣強風吹過,就會抖落幾片黯然的花雨。
星兒抬起半截枝,將腳下的梅辦埋進雪中,喃喃念道:「生同衾,死同槨。」
追情扯著她的衣袖,揚起沽滿雪花和梅辦的小臉問:「星姨,甚麼叫『生同衾,死同槨』?」
星兒拈起她發上的一片粉紅色花辦,湊近唇際輕輕一吹,花辦像一葉扁舟,在風中浮沉旋轉,落於剛剛堆砌的白雪花墳之上。她看著粉紅的嬌艷與雪地的瑩白相映,幽幽道:「就像伯伯和雲姨。」
「哦。」追情似懂非懂,好奇的又念一遍:「生同衾,死同槨。」
紅袖赤著腳散著發從她們身邊跑過,在鋪滿花辦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風中傳來她癡癡傻傻的歌聲:
惜紅顏
兩鬢銀髮共紛飛
未待鴛鴦成雙時
飛花似雨
雪塚深處
笑臥伴知己
番外
玄說皇朝世祖三十三年。
遙翔倚在躺椅上,懷裡抱著三歲的小追情,給她唸書。
「江南江北雲漫漫,遙知易水寒,彤雲深處望三關,斷腸山又山……」
追情小小的身子在他偎中不耐煩的蠕動,小腦袋東轉西轉,搜尋可以引起她興趣的東西。
遙翔拍了她的小胳膊一下,低聲斥道:「坐好,聽著。『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難。」追情眼珠子賊溜溜的瞄上他鬢邊白髮,小手悄悄的伸過去,抓住,用力一拉……
「頻聞遣使問平安,哎喲!」遙翔痛呼一聲,拍掉她的小手,「小丫頭淘氣,不好好聽書,怎麼扯伯伯的頭髮?」
追情「咯咯」笑看。兩隻小胳膊圈緊他的脖頸,問道:「伯伯,你和雲姨的頭髮為甚麼是白的?爹爹,娘和情兒的都是黑的。」
遙翔將書冊丟置一旁,撫著她黑亮柔軟的頭髮,微笑道:「因為伯伯和雲姨是一家人,你和爹爹、娘是一家人。」
「那我們家的老管家和伯伯是不是也是一家人?他的頭髮也是白的。」
遙翔被這個三歲孩童問得啞口無言,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惜顏推門進來道:「不是,老管家和白頭髮的廚娘是一家人。」
「娘。」追情爬下遙翔的膝蓋,衝進惜顏懷裡。
雲霓隨後進門,將藥碗端到遙翔近前:「爺,該吃藥了。」遙翔像喝茶水一樣輕鬆飲盡。雲霓收好托盤,拾起書冊笑道:「爺,您也太心急了,小郡主才多大?您給她念這種書她怎麼聽得懂?」
惜顏笑道:「二哥將情兒當男孩子來教,恨不得她將來成為一位大大的忠臣。你呀,還是趕快給他生個兒子吧。」
雲霓黯然淺笑,遙翔輕輕握住她的手道:「雲兒照顧我已經很辛苦,不需要多個孩子受累。」
雲霓感激的看看他,瑞皇爺之事後,她便自食草藥,永絕後患,沒想到卻造成今日的遺憾。他總是以自己病體虛弱為借口,說著不要於嗣,可是見他寵愛追情的樣子,她知道他喜歡孩子,要是能找到碧荷就好了。
惜顏不知內情,還當遙翔真的體恤雲霓,羨慕道:「也好,這小鬼有時真磨人呢!」
遙沖在門外大聲道:「誰說我的寶貝女兒磨人?」話音落,人已經進來了。
「爹爹。」追情喊著,掙脫了母親的懷抱。遙沖一把將她抱起,親了又親,舉到肩上讓她騎看,樂得小追情又嚷又叫又笑。
惜顏無奈道:「你呀,寵壞了她。剛剛下朝就陪她瘋,也不閒累。」
「不累,不累,在朝堂上累了一天,回家陪女兒瘋才叫高興。」他將追情高高舉起又放下,轉身將女兒放回惜顏懷裡,坐到遙翔身邊道:「今日在祭壇忙了一天,一切準備就緒,就等明日繼位大典。」
遙翔輕輕歎了口氣。
遙沖道:「你看你,躺在家裡還要擔心。我覺得大哥繼位沒甚麼不好,這兩年你不問政事,照樣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黃河水沒有氾濫,玄說皇朝也沒有改姓尉。」
惜顏用手肘碰了他一下,遙沖吐了吐舌頭。
遙翔搖頭道:「你不明白,這兩年風平浪靜是因為父皇在位。一旦大哥繼位,必定要起風波。」
「是你多慮了吧?」
遙翔微笑,喚一聲:「雲兒?」
雲霓立刻到書架中抽出一本書冊,打開取出一疊長長的紙卷,又拿出另一本書,抽出一封信函,一併交予遙沖。
遙翔道:「這裡是尉司馬招兵買馬的所有證據,信函是他寫給胡軍約定明日登基大典兵變的暗號。」
遙沖看後大驚,白著臉叫:「這,這怎麼可能?」
「你以為我臥病這兩年真的甚麼都不聞不問?么弟,你的心思終究太淺。尉司馬那老狐狸處心積慮這麼多年,怎肯輕言放棄?他不動聲色,等的是機會,等我們兄弟自相殘殺,他好坐收漁翁之利。大哥不是傻子,他未繼位之前可以與尉司馬和平共處,甚至可以互相利用,但是繼位之後一定會除之而後快。這道理老狐狸自然懂,你說他會坐視自己被大哥除掉還是寧可與胡人聯手均分天下?」
「那現在談怎麼辦?」遙沖站起來跺腳,「明日就是繼位大典,我現在趕去調動城外大軍也未必趕得及。」
惜顏拉住他道:「你不要急嘛,聽二哥怎麼說?」
遙翔道:「來得及,你照舊安排繼位大典的一切,只等今晚二更時分到西城門外接應你的部屬就好。」
「啊?」遙沖愣住。
雲霓笑道:「靖皇爺,您忘了您有一位筆跡可以以假亂真的皇妃?」
柳惜顏意味深長的笑著。
遙沖高興的叫道:「甚好,甚好。」隨即又不滿的道:「原來你們都知道,唯獨瞞著我。」
遙翔道:「若早告訴你,你還能每天悠閒的到金殿上去晃?尉司馬一定最光提防你,只要你露出絲毫馬腳,他就會採取行動。只不過,他未必提防到我。」
遙沖搔搔頭道:「說的也是。」三人都被他的樣子逗笑了。
遙沖也跟著笑,笑著笑著,突然問:「二哥,你為甚麼要幫大哥?」
遙翔歎道:「他畢竟是我們的大哥,我不能眼看玄說皇朝改胡換代。」他的目光落在雲霓身上,溫柔的笑道:「完成了這件事,我就真的了無牽掛了,該去做一些真正屬於我自己的事。」
雲霓上前,握緊遙翔的手,唇邊含笑,眼角卻隱有濕意。她知道,他所說「真正屬於我自己的事」就是服她一起去尋天山雪蓮,聽說服了天山雪蓮,因憂愁焦慮而致的白髮就可以恢復原貌,只是個傳說而已,他卻認真的謀劃了好久。
遙沖道:「二哥,等拿下尉司馬之後,我陪你們一起去天山。」
遙翔搖頭,「大局未穩,你要留下輔佐大哥,牽制遙括。」他沉吟片刻,突然鄭重的道:「你現在就去整裝備馬,入夜我們跟你一起出城,明日若成功擒獲尉司馬,便在祭壇的瞭望台上插黃旗,倘若失敗,便插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