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請放心,皇上少年早慧,是難得的英才,他絕對不是一個昏君,只是處事有時太過躁進,尚需要時間的歷練,微臣是永遠效忠於皇室的,但某些事情的處理上,微臣以為該放手讓皇上自己去尋求解決之道,否則皇上將無法成長,這也並非臣所樂見。"
孝慈太后聞言,眉心不由得漸漸舒展。"能聽到英親王如此懇切的話,本宮也放心不少了……"她頓了頓。"英親王近來一直很少進宮裡來,本宮這些事也一直藏在心底,連作夢都想著。"
英親王心底一陣隱痛。"微臣真是太不應該了。"
"都是自家人,何來應不應該?"孝慈太后溫言道,試圖轉移話題。"我聽那管事的總管太監來報,說你是來送壽禮的?怎麼這大廳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不說,微臣都忘了。"英親王說著站起身來,由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裹,打開之後露出一個紅漆食盒,只見他小心翼翼呈到孝慈太后身旁的茶几上,緩緩地掀開。
"這……這是?"孝慈太后看著那小漆盒裡盛著幾塊潔白如玉的押花糕餅,一時間覺得有些面熟,但卻又有些不解。
"這是醉仙御晶樓的桂花松子糕。"英親王道,語氣視線中帶著一股渴慕的溫柔。
"醉仙御晶樓……桂花松子糕?"這不是她那青春年華正盛的少女時代,最喜愛的零嘴甜點麼?
"這是今早剛出爐的。天氣不大好,像要下雨的樣子,我怕它濕涼了,所以放在懷裡捂著,這點還請太后恕罪。"
"這……這……"孝慈太后原本淡然的語音,陡然有些震顫,她握住心口不語,沉靜的時間隨著凝動的春光在室內翻舞流轉,良久,她才止住翻騰的情緒,千言萬語盡歸一句。
"哎……你,你這是何苦呢?先皇仙去多年,本宮也早已心若止水……"
英親王沉痛閉目,這正是他最不願聽的啊!
對意憐,他早不敢再有任何冒犯的甜美暢想,但她始終是他激昂狂熱的青年時光裡最美的過往,對她好,已成了不得不為之的潛意識行為,從來不是為了什麼齷齪淫邪的慾望,就連宣之於口,也是褻瀆呵!
"微臣知錯了。"他低頭。
孝慈太后何嘗不能理解他的無奈與傷懷。她低頭望著那桂花松子糕,終於緩緩地伸出手,拿了一塊。"太醫雖囑我年事漸高,不宜甜膩之物,但既是你的心意,本宮就嘗嘗罷。"說完,她將那松子糕含入口中,桂花清淡的香美馨甜頃刻在舌尖化散開來,無邊無際、無垠無涯,恍如少女時代那場幽幽情夢的縮影,食畢,什麼都沒有留下來,除了喉底那若有還無的甜香……
"英親王,謝謝你了,這桂花松子糕的味道,始終……始終不曾變過……"
"臣也謝……謝謝太后。"英親王終於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滿腔俠骨豪情,已化作此生此世永埋塵土的不盡戀慕。
話了幾句家常之後,辭別太后退出來,英親王背著雙手,與送行的劉福信步漫遊,突然眼角餘光瞥見一個匆匆行路的女子從另一邊經過,好奇之餘,便問了隨侍在旁的劉福。"那女子是誰?走得這麼急?"
劉福定睛一瞧,笑了笑。"唉,這就是皇上近來的新寵黎秀女,從前也在老祖宗手底下當過差。"
"喔……"不禁瞇起眼細瞧。"這麼巧?方才太后還跟本王提起過她……"他腦海中想起方才和太后談到,關於皇上近日以來所寵愛的一名女子……
"她……很特別。"孝慈太后這麼說。"恬淡秀雅,喜好自然,本宮從沒見過哪個公侯或名門仕族家的小姐如她一般的,要說哪處不好,就是心眼太死了些,皇上為了她還真傷神呢,英親王見了她,倒可跟她多話話家常,看能不能多開等開導這孩子一些。"
"喔?"英親王捻了捻鬍子。"能博得太后稱讚,想必這名女子定有過人之處。"
孝慈太后握杯笑道:"她啊,她還曾在我這兒待了三年呢!英親王應該也曾看過她才是。"
想到這裡,英親王再次抬首,仔細地看著眼前女子,識人無數的睿智雙目,似乎也已看穿了什麼。"劉福,你去把她領過來,本王想跟她說說話。"
劉福應了一下,隨即走過去攔住黎初心,英親王遠遠看著她和劉福交談了幾句,便隨著他款款走了過來。
"給英親王請安。"
英親王走近她,觀察著她秀美的五官與樸實的衣著。她……並沒有穿著宮女的衣服,身上的衣料雖是上乘織工,然而款式卻是非常簡單的,恰恰印證了孝慈太后說的話。
黎初心心繫著冷泉院裡的花圃,但卻突然被攔阻下來,難免感到疑惑不安。
"不知英親王喚小女子來此處有何要事?"
"沒事……沒事,只是聽太后對你讚不絕口,正巧,一出來就碰見你,本王好奇心一向重,說什麼也要瞧瞧這姑娘的廬山真面目不可,呵呵……"英親王笑了笑。"沒把你嚇著吧?"
"英親王言笑了。"黎初心見他一派和藹自然,也就放心了一點。
"呵呵,果真如沐春風,你不介意和本王聊一聊吧!"英親王道,逕自在旁邊的欄杆處坐了下來。
黎初心仍是一頭霧水,她實在不明白,眼前這素昧平生的王爺,對她有什麼話要說,然而看他的摸樣,卻又不像有所圖謀。
暗暗歎了口氣,也只得先把冷泉院的事情擱著了。
英親王看著她,好半晌,才問了一句話。
"你陪在皇上身邊,也有一段時間了吧?"
黎初心頓了一下。"是的。"
"皇上沒打算立你為妃?"
她該怎麼回答?
"這……"
英王見她有些尷尬,於是笑了笑。"呵呵呵……本王突如其來的問你,想必讓你很不好意思吧?"
黎初心抿唇笑了笑,算是默認。
"想必你也曾經聽說,皇上與本王之間有些芥蒂的傳聞?"英親於道,看見黎初心點了點頭之後,才繼續往下說。"這一切並非空穴來風,只是,本王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苦衷?"
"不怕你這小姑娘笑,老朽雖非皇帝,但也是皇親貴族、宗室子孫,一生之中,頤指氣使的時候多,彎腰低頭的時候少,偏偏我這侄兒呢,他卻更高我一層,是萬乘之尊,真龍天子,呵呵呵,強驢子卯上強驢子,你說這可怎麼好?"
"王爺……"
英親王看了她一眼,又道:"本王看得出,你不是蠻橫要強的女子,皇上身邊也正需要這樣的聲音,以柔克剛是亙古不變的平衡法則,如皇上懂得了其中的巧妙之道,則天下就在其股掌之間,屆時我也能放心了……"
黎初心聽出英親王這段話並沒有明顯敵意,甚至可以說是十分友善的,對於外界所傳言英親王是個蠻橫跋扈的野心家一事,顯然是渲染得太過了些。
"你……懂我的意思嗎?"英親王見她久久不答,於是問道。
黎初心回過神來,內心猶然五味雜陳。
"王爺的意思,初心曉得……只是……"
"說吧,在我面前,不用感到拘謹。"
"是。"黎初心道。"我恐怕沒有那麼大的能耐啊……"
她只是一個女子,而且還是姿色並不特別艷麗、手段並不特別高明、甚至連才藝都不特別出眾的女子,她生命中灌注愛念的,只有親手照料培植出的一花一木,除此之外並無奢求,對納日允蒼的愛,甚至也不是她主動爭來的啊!
這樣的她,怎麼會有改變那擁有天下的男人的力量?她質疑。
英親王彷彿看出她的疑慮,站起身來,兩手背在身後,雙目凝望遠方。
"我這一輩子,只愛過一個女人。"
"唔?"對於他突然轉變話題,而且還是這麼私人的話題,她有些錯愕。
"她叫意憐,是當年名冠京華的第一佳人,本王亦為她傾倒,只是……命運弄人,意憐卻嫁給了一個與我極為極為親近的親人,從此成為我的雲中月、鏡中花,我生命中可望而不可得的女子……"想起那張溫婉容顏,英親王眷戀無限。"當時,我是個意氣風發的王爺,要什麼有什麼,唯獨她的丈夫,我無法與他競爭,我恨命運捉弄,我寧可放棄一切只為意憐,然而事實的情況是,我擁有一切卻失去最想要的女人,我逃避、我後悔,有一陣子甚至徘徊在秦樓楚管,故浪形骸地沉溺在那些狂蜂浪蝶裡,為的只是尋找一個相似的背影……"憶起輕狂往事,英親王神色有著無限惘然。"意憐成親不到一年,戰亂禍起,本王奉旨出征,原本在脂粉窩裡早已消磨了心志,我是不想去的,直到意憐派人送了我一面銅鏡。"
"銅鏡?"
"她是要本王藉著鏡子,好好地照一照自己的模樣,本王看見了鏡中的自己,這才突然省悟過來,那是她在警告我,我為了她把自己搞得落魄不堪,她心底有多苦?要是如今再不振作起來,負起國家興亡之責,那麼追根究柢,豈非她一人之過?想通了這個道理,本王這才如夢初醒,掛帥出征。"英親王說完,深深地歎了口氣,回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