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東寮國,真龍五十四年,七品道員黎世榮府。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躬身於黎府的小小菜園裡頭,彎腰澆肥,纖細的身子行動敏捷俐落。
就在這個時候,中書舍人黎世榮穿著一身七品文官鸂鶒補服,捻著鬍子,漫步踱進宅院之中,看見那少女的背影,嘴角不由得微揚,於是清了清喉嚨,喚了一句。
"初心。"
那少女聞聲回首,清秀的面容紅雲飛霞,微散的髮絲隨風揚逸,透露出健康活潑的朝氣。
"爹爹!"她撩起裙子走近父親身邊。
"您才下朝?連衣裳都沒換。"
黎世榮點點頭,拉著她手臂端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唉,你一個女孩兒家,沒事盡幹這些粗活,手都長繭了,將來怎麼覓得好夫婿?"
黎初心聞言一笑。"爹爹不要女兒了麼?盡說這些話。"她轉身,看著菜園子裡青翠的一畦鮮蔬,笑道:"反正待在繡房裡也悶得很,不如找點事做,活動、活動身子才好,爹爹您不也常讚這些蔬菜新鮮味美得緊,宮中御膳也比不上麼?"
黎世榮笑著搖了搖頭,笑意之中半是欣慰、半是愧疚。
他情知這不過是女兒的托辭,其實他雖有著七品官銜,卻因為官清廉,不屑與同僚合污之故,導致為官多年,家中卻無什積蓄,別說傭奴僕婢,就連個轎夫都請不起。女兒自幼亡母,卻未因此失了教養,相反的還異常懂事,除了識字讀書外,更肩負起家中大半的細瑣雜務,即使粗衣布服也不為苦,讓他在朝為官,半點不曾操煩家中事,只是卻常心中有愧,不知該如何是好,加上待會兒要對她說的事……唉……
黎初心不解父親為何愁容滿面,不禁也秀眉緊擰。
"爹爹,您怎麼啦?今天好像心事重重。"
黎世榮看著女兒天真的臉孔,又歎了口氣。
"初心……爹對不起你。"
黎初心一愣,隨即有些緊張。"爹爹,發生了什麼事?您怎麼……怎麼突然這麼說?女兒……女兒做錯了什麼?"
黎世榮抿唇不語,只是搖頭,黎初心見狀,更是驚懼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爹爹……"
"事到如今,我就跟你說了罷……"半晌,黎世榮才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開了口。"是這樣的,聖上今日早朝下了一道聖旨。"
"聖旨?"那跟她有什麼關係?
許是看出了女兒心中疑惑,黎世榮接著道:"那道聖旨,是為了當今皇太子所頒布的,說是要為年幼的皇太子選秀女,凡是七品以上官家符合選秀女資格的女孩,均要入宮待選……"
黎初心一呆。"進……進宮?"
"唉……怪就怪爹爹捨不得你太早嫁人,沒為你及早訂門親事,事到臨頭,就算亡羊補牢也來不及……宮裡的內官怕有人將女兒偷偷嫁出去,早就在半年前開始記錄符合待選資格的秀女了,現今是想躲也躲不掉了啊……"
"爹爹……"黎初心乍聞此訊,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原本紅潤的臉蛋,也不知不覺褪了血色,一片蒼白。
"初心……我的女兒,你要明白,這件事為父有千百個不願,伴君如伴虎,雖說你不一定會受到皇太子青睞,但要等到發放出宮的日子畢竟久遠,到時你已青春消逝,難有歸宿,僥倖皇子對你青眼有加,但宮中美女如雲,富智計、手段、背景的更加不少,你肯定鬥不過她們……"
"爹爹……"真沒想到父親考慮的事情竟然有這麼多,黎初心蹙眉傾聽,一顆心不由得越是沈重。
"只要將你送進宮裡,咱父女倆就難有再見之期,幸或不幸雖難預料,但結果都不盡如人意,爹爹這一生並不指望平步青雲,只要平安、無愧於心,為你找個好人家,享受平凡的幸福則余願足矣……初心,你告訴爹爹,你是怎麼想的,只要你不願意,那麼就算拚了爹爹這條老命,爹爹也必定幫你找尋退路!"
黎初心聞言,眼眶不由得紅了。
要她自己……做決定?
要父親為她犧牲十年寒窗苦讀得來的功名、為她毀壞為官多年來的清譽、要他做一個不忠的臣子?
她不過是個無才無德的女子呵……
只是一瞬間,她已做了決定。
"爹爹……"黎初心平靜地道:"書裡有一句話很有道理,'為人以忠孝為本,其餘都是末事。'爹爹於朝中任職,首要之務是忠於國家,女兒在家中,則是將孝敬父母擺在第一位,雖然爹爹為女兒著想,使女兒感動莫名,但女兒絕對不敢連累父親做出不忠之事,否則女兒豈非不孝?進宮之事,初心絕不後悔!"語畢,她竟已不自覺喉頭哽咽。
饒是黎世榮為官數十載,早就練就一身哀矜勿喜的工夫,但聽到女兒這麼說,卻也不免老淚縱橫了……
"初心,你……你這是何苦呢?"
"萬請爹爹成全!"黎初心垂首跪拜,再也不敢抬頭,就怕抬頭與父親四目相對,眼淚就要不聽使喚地流下來了。
就這樣,黎初心進宮之事底定。
第一章
東寮國,天命元年,宮中。
黎初心穿著白色衣衫、暗紅羅裙,正要往御膳房走去。
進宮已經一年多了,一年多來發生的事情不少,先是先皇納日舜熙駕崩,全國上下籠入一片哀戚之中,再來就是新帝納日允蒼即位,國事如麻,立後選妃也成了次要之事,除了幾個五品以上官家的女兒早早就被敕封之外,如她這般沒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別說敕封了,連新皇帝什麼樣子都不曉得,只知道新帝年紀尚輕,還未正式親政,連皇后的位置也還虛懸著,目前國事皆由攝政王英親王和太后相偕打理。
進宮對她而言,不過就像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她住在宮裡的紫光院中,那是剛進宮的宮人們等待命運的分歧點,運氣好的,飛上枝頭,運氣不好的,則有可能一輩子都只是個秀女,她除了不上不下地虛度著光陰外,也別想有什麼更好的待遇,甚而宮中人手不夠時,她也時時得被呼來喝去地跟著幹活,尤其適逢國喪,雜事細瑣繁重,剛進宮時的三、四個月她簡直快要熬不住,加上思念父親,每每一聽見宮人和大臣們哭天搶地的號喪,她的心就宛如被刀剮一般的難受……
歎了口氣,她揚首,望向被層層屋瓦遮掩的天空,入冬的時節院中一逕寒霜覆蓋,了無春意,許是天冷加上宮禁森嚴,這深宮之中竟連一絲聲音都不曾聞,眼前唯有的風景,便只是一隻候鳥斂著雙翅停在一株老梅枝幹上。
侯門一入深似海,如今她算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宮闈的傾軋變化她並不清楚,更未曾對那遙遠尊榮的位置起過什麼奢想,進宮的理由單純是為了讓老父不再操心,因此她是安分、認命地接受命運,只是……她偶爾會想,家中那一畦菜圃,沒有了她的照料,是否青青如昔?父親呢?鎮日操煩公事的他,天寒時是否又記得添衣?
"啪!"一聲,許是被什麼驚動了,枝頭上的鳥兒忽地一振雙翅,飛翔而去,黎初心回過神來。
不好了!她暗叫一聲糟,今兒個輪到她值勤,她怎麼還站在這兒發呆?
"得趕快去御膳房裡拿茶果才是……"初心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加快了腳下步伐。
或許因為太過慌張,黎初心壓根兒忘了在宮中不得肆意奔跑的規矩,趕時間的她顧不了那麼多,撩起裙子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御膳房去,也因此,當她看見轉角處陡然冒出的人影時,要煞車已經來、不、及了!
"砰!"就這麼乾淨俐落、結結實實的,她一股腦兒地撞進了對方的懷中!
"對……對不……"黎初心頭昏眼花,嘴裡還不住道著歉,但一抬起頭,卻渾身僵直的愣住了!
男……男人?!
她驚愕無語的看著眼前人,這……這裡怎麼會有男人?這裡可是後宮,除了太監,其他人是不能進來的……他是誰?為何一身武官裝扮,那凌厲如箭的暗鷙眼神不怒而威,俊美絕倫的臉龐像寒冰,紅潤如朱丹的唇微揚地透著一股驕氣,他的年紀看來尚輕,但骨子裡卻透著一股凌駕眾人的氣勢,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覺渺小……
他……是誰?
黎初心不由得心頭一凜,腳下一軟,險些坐倒在地,但雙目仍離不開那雙黑得如夜如星,如濃墨暈散般的眼睛……
"你看什麼!"那男子忽然喝了一聲。
初心聞言,身子顫了顫,忙低下頭去。"對不起……"
"誰准你在宮中肆意奔跑?"
看來他定是在宮中極有身份的人了,否則也不會把下人使喚責罵得如此得心應手……
"萬請大人饒恕。"她只能這麼說。
"你是哪裡的宮人,竟這麼沒有規矩?"那少年男子聲音清冷,話中的銳利語意像刀一般地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