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安初夏,牡丹滿城。
一個老頭子捧了一堆請柬直闖入慕容府中最嚴禁喧鬧的地方,腳步聲重重地落在地上,好像故意想製造噪音似的。
凌雲軒——慕容凌的臥房和書房——的門被推開,那老頭很不客氣地走入,拉過一張凳子坐在正抿嘴蹙眉的慕容凌對面。
「李老爺的賞花帖,去不去?」
「不。」
「蕭老闆的花宴,去不去?」
「不去。」
那老頭再挑出一張,嘖嘖出聲:「迎春院的王嬤嬤也來請賞花啦,慕容大少爺,去不去?」
「不去!」兩人異口同聲地道。
「看吧,我就知道。」老人聳聳肩,隨手把帖子一擱,從容地迎視慕容凌陰鬱冷峻的目光。
「我說風啊,你有空就去看你的店子,少浪費自己的時間來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老人拉下一張面具,露出了一個俊秀的男性臉孔,臉上儘是笑。
「不愧是老大!一眼就識破我完美無缺的喬裝。」慕容家的二公子慕容風將面具揣入懷裡,笑容可掬地打量著桌上那堆「高聳入雲」的賬本。
慕容凌繃著臉,盯著「和藹可親」的大弟,心裡氣怒的火焰蓄勢待發地燃燒著。真奇怪!他對任何人都能大吼大叫,就是不能對他的兩個好弟弟發脾氣,即使他們的行為足以讓他因怒火攻心而死。「感謝你的讚美,你可以去工作了吧!」
「大哥太客氣了。」慕容風仍是一副嬉皮笑臉樣,絲毫沒半點危機意識,「可是我還不想去做我這個月來第二十次的巡店工作。」
「因為二哥想和你談事情,我也是;而且我們想說的是同一件事。」門口傳來一個沉穩的嗓音,正是三公子慕容淵是也。
「淵,不許你練讀心術。」慕容風不悅地瞪著弟弟,難得的發言權居然被弟弟給搶走了,這個淵哪,真是白疼他一場了。
「可是我已經說出來了,風哥,你就別生氣了,下次有機會我再讓給你吧!」慕容淵像哄小孩似的哄著已二十九「高齡」的二哥。
「你們兩個住口好嗎?」終於有人看不下去,挺身仗義直言了。這人當然也不會是別人,正是慕容凌,「有事想談?好啊,談吧。風,你說。」
慕容風清了清喉嚨,「是有關大哥你日前所作的一個決定。我覺得那麼做雖然可以達成我們的目的,但是對那位姑娘似乎不大妥當,請大哥三思。」
慕容凌好不容易鬆懈下來的表情馬上又冷硬起來。慕客家數十年來的世仇——城西的江家——最近要娶媳婦了,為了報殺母之仇,慕容凌決定搶親,好給江家一頓羞辱,順便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不過……
「怎麼不妥?」
「搶來之後怎麼辦呢?總不能把新娘送回家去吧!」慕容淵不甚贊同地看著大哥。
沉默了好一會,慕容凌才擠出自己的聲音,而且充滿了艱困和絕望,「我娶她。」
「你瘋了!」慕容淵不可思議地大叫著。他大哥應該不是那麼衝動的人,居然想出這種玉石俱焚的方法。
慕容風倒是挺平靜的。這位慕容大少爺是那種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別人愈是反對的事他就愈堅持,是一頭不折不扣的驢子。「好了,淵,大哥怎麼說就怎麼做,反正要娶的人是他,不是我們。」話剛說完,他又恢復了那副閒散的樣子,「我說大哥啊!現在長安城裡全是牡丹花,咱們也去弄幾盆來擺著吧!」
「隨你便,不過別放到凌雲軒來,否則我揍死你。」語氣平和但話意凶狠,此乃慕容凌的絕招。
「是啊,二哥,你擺哪都無所謂,也別擱到我的淵默樓來,不然,咱們兄弟情分就要從頭培養啦!」
慕容風受到大哥和小弟的施壓,仍然神色自若,面不改色,「誰說要放到你們那兒去啦!全慕容府裡的人都曉得你們對牡丹花討厭到骨子裡去了,當然我也不甚欣賞,風雅居裡放牡丹就不太風雅了吧!」
「說重點。」慕容凌頗不耐煩他的長篇廢話。
「好吧,我就擱到茅房去,行了吧!反正那盆花是陳老闆送的,擺哪都可以。」慕容風聳聳肩,換了個較舒服的坐姿。
「二哥,這主意不錯,到時咱們再請那些大老闆、大員外們來賞花,想必他們也會喜歡那盆『異香撲鼻』的牡丹花。」連慕容淵都幫著出餿主意。
慕容凌倏地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披風,「你們可以滾到茅房去討論如何蹂躪那盆花,我到城外一趟。」
待大哥走出房門,慕容風便拉過小弟,耳語道:「你等著看吧,大哥這次一定會帶個好東西回來,到時你可別嚇一跳。」他對自己「精湛」的占卜術自豪得很。
「什麼東西?」
「一個女人。」
★ ★ ★
真是該死!
慕容凌馳騁在長安城外,心煩意亂得毫無理由。可能是搶親報仇的計劃所致,也可能是慕容風那傢伙和牡丹花搞的吧!
他深吸口迎面而來的涼風,拉韁繩讓坐騎緩下速度,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需要重新思考這整件事。
慕容凌慢慢地往前騎著,一邊整理著腦中如亂麻般的思緒。就這樣走了好一會兒,突然一聲淒厲的哭叫聲令他逐漸沉澱平靜的腦袋又混亂地攪動起來。他低低地詛咒一聲,但仍轉頭尋找罪魁禍「音」的來源。一看,他忍不住又低咒了一句。
一名中年婦女跪在一個看起來驕傲神氣的富家公子面前,不住地磕著已青紫淤血的額頭,身旁則有一位身著粗布衣裳的姑娘和躲在那姑娘身後的一位小女孩。
看到這個情景,慕容凌不自禁地往那兒走去,這令他也嚇了一跳,通常這種事他是置之不理的,所謂「渾水不去蹚,麻煩不上身」,可是……他現在已經近得可以聽見那位男子的惡言惡語了!他意外地停下腳步,偷聽他們談話。
「林公子,求求你啊,今年的收成還沒有著落,我們實在沒有銀子還您哪!」跪在地上的婦人邊磕頭邊哭叫著。
那位林公子則是滿臉的不耐,「別求啦,才那麼點兒銀子,怎麼可能拿不出來?況且去年收成不是不錯嗎?你們也該積了點錢吧,還不快交出來!」
這時那位姑娘突然冷冰冰地開口:「既然只有那麼一點銀子,你又何必這般死催活討?而且去年的收成也都繳了稅,我們過活兒都成問題了,哪還有錢還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躲在樹後的慕容凌不禁暗暗喝彩,但林公子的臉色可不甚美觀了,「你……我可是債主,催債是天經地義的,你一個女孩子家又吵個什麼勁?」一瞬間,他的表情轉為邪惡,「這樣好了,柳大娘,你家姑娘到我家來幫傭,一年算十兩銀子,等到還清就放她回家,如何?」
根本沒有回家的可能啊,慕容凌太瞭解這些有錢人壓搾百姓的伎倆了。
果不其然,那位姑娘又開了口:「別說鬼話了!十兩還不夠還一年的利息呢,況且誰知道你安的是什麼心,說不定還讓你騙進妓院裡賣笑賣身。」
顯然是惱羞成怒,一個巴掌落在她臉頰上,「臭女人!不想去就還錢啊!咋咋呼呼一大堆,找死啊你!」
「她們欠你多少錢?」
爭執中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往旁邊看去,一位表情冷峻的男子立在一匹黑馬旁,顯得貴氣十足,但更懾人的,是他散發出的那股肅殺之意。
「說啊,啞了嗎?」
林公子這才斂住發慌的心神,趕緊用他仍微顫的聲音答道:「欠……欠了五十兩,本金十兩,四十兩是利息。」
好「一點」啊,慕容凌冷哼了聲,放高利貸的人就像好幾天沒吃東西的禿鷹,一旦找到食物,吃得既乾淨又迅速,非得把獵物剝得清潔溜溜不可。
他掏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還了。」說完便欲往林公子擲去。
「等會!」林公子忙叫道,顯然還在衡量取捨銀子和姑娘。
「等會——」慕容凌冷笑著,手則一上一下地拋著銀錠,「我可沒那個耐心,既然我已經把銀子拿在手上,就表示你已經沒有選擇的機會;勸你還是乖乖地收下,不然到時候人財兩失,損失可大了。」
「你……」林公子臉色大變,「你是誰?憑什麼這樣干涉我的事?」
慕容凌不認為自己有回答他的必要,便將銀兩往他扔去,「接著吧!」結果他的手勁稍稍大了些,銀子不小心撞斷了他的門牙。
「被銀子打傷的滋味不錯吧!把借條留下來,你可以走了。」
得到這種下場,任誰也不敢久留。於是林公子只好扔下借條,捧著門牙匆匆逃走。
慕容凌撿起借據,遞給柳大娘,仍是一副冰冷貌,「拿去吧!」
「我……這位大爺……」
「娘,你先進去休息,我來和他談。」看著母親走進屋子,那位姑娘才轉過身,迎視慕容凌的目光,「我們沒有理由接受你的施捨,這筆錢我們會想辦法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