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從冰箱裡找出青菜和碎豬肉,拿出鍋盤、菜刀,正準備切洗料理時,韓孟禹不冷不熱而低沉有力的男性嗓音倏然出現在廚房門口。
「你要我這個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平輩幫忙做什麼?幫你把所有的食物都冷藏起來,以便你這位「冷」小姐料理冷盤?還是……替你舉刀把那些青菜豬肉五馬分屍?」
蘇盼雲被他的赫然出現嚇了一大跳,一不留神菜刀竟然剁到自己的手指頭,她輕呼一聲,痛得連忙縮起手,望著鮮血直流的手指,還來不及作任何適當醫療措施前,韓孟禹即刻衝過來,不加思索、也毫不避諱地一把抓起她的手,用力捏緊她的食指,並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潔淨的手帕幫她包紮止血,「你怎麼這麼粗心大意呢?等會別忘了要擦點消炎藥,免得細菌感染。」他粗聲輕輕責備她,澄澈清亮的眸光裡有著令人心動而屏息凝神的關懷和溫柔。
蘇盼雲臉頰沒來由地爬上了兩朵暈紅而生動的霞雲,她的一顆心像突然浸淫在一池漾滿醉意的酒池裡,變得虛軟飄浮而醉意盎然。
她那雙頰酡紅,有三分嬌怯、七分嫵媚的楚楚風姿,令韓孟禹心頭閃過一陣陌生而難言的悸動。接著,一股異樣而攪人心扉的情愫緊緊揪住了他,讓他竟捨不得離開目光,甚至像個傻瓜似的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就這樣微妙而疑真似幻的一刻,他們這番酩酊欲醉的情緒驀然被汪如蘋那從前廳傳來、令人渾身一震的驚呼聲給震散了。
「伯濤,你到底到哪裡去了?」
韓孟禹心頭一震,立刻如夢初醒般鬆開了她的手,目光複雜而深奧地瞥了她一眼,便掉頭衝出了廚房。
蘇盼雲撫摸著自己滾燙似火的嫣頰,倏地,搖晃去全身的燥熱難安,也跟著挪動腳步邁出廚房。
一到客廳,她就看見韓伯濤和韓孟禹這對父子,像兩個面無表情的拳擊手一般,在出場比賽前用一種謹慎、充滿衡量意味的眼光冷冷地打量著彼此,廳內的氣氛被他們這種對峙弄得僵滯而令人神經緊張。
然後,憋了一肚子氣的韓孟禹率先發炮了,他鐵青著臉,雙眼冒火的瞪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地從齒縫中迸出話來:
「你居然還知道回來?」
韓伯濤的臉部肌肉抖動了一下,他淡淡地抬起一道濃眉,「這話好像應該由我這個做老子的來質問你這個做兒子的。你居然還知道回來?你不是說過你永遠不踏進雅軒小築一步嗎?」
韓孟禹挑釁地從鼻孔裡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Sowhat?你不是也說過你永遠都不回台灣的嗎?」
韓伯濤聞言臉色劇變,他寒著臉還來不及發火前,平磊立刻擠身插進他們父子中間,笑著忙打圓場,「哎呀!你們父子倆這麼久沒見面了,幹嘛一見面就像仇人似的怒目相向呢?」
「是啊!盂禹,你忘了你在醫院裡跟我講的話了嗎?」汪如蘋也走到兒子身邊,拉著他僵硬的臂彎柔聲提醒他。
「不是我忘了,而是……他實在太過分了!」韓孟禹怒光沉沉地咬牙說。
此話一出,韓伯濤立刻沉著臉,語氣森冷地警告他:
「我再怎麼過分,也還輪不到你這個做兒子的來教訓老子!」
韓孟禹臉色一窒,滿腔怒意和恐懼掛慮混凝而成的熊熊怒火,立即被汪如蘋祈求的目光卸去了,他板著臉,吞了一口苦水,別過頭悶不吭聲。
「伯濤,你怎麼可以不聲不響地從醫院裡偷偷溜走呢?」汪如蘋溫存的眸光裡充滿了譴責的意味。
「就是啊!韓大哥,你讓我和小嫂子還有孟禹都急死了,差點沒心臟麻痺。」平磊也跟著數落道。
韓伯濤越過他們,坐進他最鍾愛的搖椅裡,輕輕晃動著把手。「我不偷偷溜走,難道你們肯善罷甘休,輕易讓我從醫院逃生?」
「伯濤,你怎麼這麼彆扭固執呢?」汪如蘋搖頭苦笑了。
「不是我彆扭固執,而是那個蒙古大夫居然要我住院,然後還要我驗尿抽血,我只是肚子有點不舒服,幹嘛去受這種活罪?」
韓孟禹聽到這裡再也忍不住胸頭的激動和怒潮了,他沒好氣的大聲說:
「你再這麼漫不經心,坐視自己的病痛而不顧,等病情惡化嚴重了,你才有罪可受,到時候連醫生也救不了!」
「我希罕啊!我今天在醫院裡已經看夠了醫生的嘴臉,用不著回到家還要受你這個杵逆孝道、頤指氣使的渾球醫生的氣!」韓伯濤也提高了聲音。
汪如蘋見狀,連忙軟言慰語的安撫他的火氣,「伯濤,孟禹也是關心你呀!你有病痛,不看醫生怎麼行呢?」
「我沒病,有的話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老毛病,用不著你們大驚小怪的。」韓伯濤一副不耐煩的口吻。
「什麼老毛病?老頑固的老毛病嗎?」韓孟禹沉聲譏諷道,完全被韓伯濤那無所謂的神態激得心急萬分又火冒三丈。
韓伯濤沉吟一下,口氣更粗魯不耐了,「B型肝炎。」
「普通的B型肝炎會腹部鼓脹嗎?會嚴重到昏過去的地步嗎?」韓孟禹咄咄逼人的說。
「這……這還不是給你這個沒大沒小、不懂得孝道為何物的逆子給氣腫的?!」韓伯濤惱火的還擊著。
韓孟禹面罩寒霜的逼近他,「爸!你不要給我亂扣帽子!」他艱澀地吞了一口水,強迫自己控制憤張的情緒,「爸,請你正視一下你的健康好嗎?就算不為我這個令你處處看不順眼的兒子,至少,為了媽,為了她這個和你結髮三十多年來一直跟你過著東奔西跑、浪跡天涯、沒有享過福、過過一天好日子的妻子,你起碼也可以為了讓她安心到醫院去做一做詳細的檢查,別讓她為你提心吊膽,寢食難安啊!」
韓伯濤眼底閃過一絲黯然而不易察覺的複雜光芒,他緩緩搖著頭,「我不必去做什麼多餘而費事的檢查,我說是B型肝炎就是B型肝炎。」
韓孟禹臉色一頓,他暗暗用力咬牙,「好,就算是B型肝炎,不好好診療保健的話,病毒也會擴散惡化變質成為肝硬化,甚至轉變成——」他心底猛地掠過一陣劇烈的抽痛,渾身震顫再也說不下去。
而汪如蘋更是聽得面無血色,淚盈於睫。
全大廳裡最鎮定沉著的人大概要算是韓伯濤本人了。他只是淡淡地撇撇唇,目光如電地緊盯著韓孟禹,「會轉變成什麼?你怎麼不敢說下去?」
韓孟禹臉色倏地刷白了,他死命地、悲痛地,緊緊地瞪視自己的父親,咬緊牙根,一字一句地寒聲說道:
「爸,你真是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人!」然後,他血脈憤張的紅了眼睛,「你要我求你是嗎?好,我求你,我這個從小到大一直被你打壓卻不敢對你多做任何奢求的兒子,在這裡對你提出鄭重而揪心的哀求,不管你曾經是多麼殘酷的打擊了我這個對你有跟沒有沒啥兩樣的兒子,從強迫我放棄學音樂,到逼我念醫學系,從我製作唱片,到被你抨擊成垃圾文化為止,我這個始終沒有聲音,不敢對你祈求肯定的兒子,在今天痛心疾首的拜託你,讓我為你檢查一下,好嗎?」
所有的人都被韓孟禹這番充滿激情、溫情,感人肺腑的一篇話震動了,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麼虔誠而凝肅,充盈著一股揪心刺骨的酸楚。
而韓伯濤,這個熱愛兒子更遠勝自己的父親,卻暗暗收藏起他激動而辛酸不已的情緒,深吸口氣,面無表情的啞聲說:
「好,我答應你到祥安醫院接受檢查,不過,我有一個條件,除了你,你們醫院任何一位內科大夫都可以做我的主治醫生。」
韓孟禹聞言,臉色立刻變得慘白而嚇人,他淒然而沉痛地搖搖頭,「原來你這麼排斥我?爸,我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敵人?」
韓伯濤目光深沉,繃著臉不說話。
汪如蘋卻大大心痛了,「伯濤,你幹嘛要這麼嘴硬而固執己見?你明明——」
「別說了,他要怎麼想是他的事,我根本不在乎!」韓伯濤斷然厲聲打斷了她。
「哈哈哈——」
韓孟禹驀地從喉頭裡爆出一陣淒厲慘然的狂笑,他笑得放肆,笑得令人鼻酸!
「好,就照你的意思,你都可以不在乎,我是你的兒子,當然也做得到眼不見為淨的工夫!」話畢,他像一隻負傷的野獸,火速衝了出去,衝進了一片黑漆漆的暮靄裡。
韓伯濤目光淒然的、眼睜睜地望著他衝出去,沒有說任何一句話,但在他心如刀戳的胸口裡卻迴盪著一股無言的悲歎:
「孩子,我不想加重你心裡的負擔和壓力,更不想斷送了你光明似錦的醫生生涯,尤其不想讓你一輩子背負著『你的父親是死在你的手裡』的十字架;我是你的父親,我比誰都瞭解你,也比任何人都愛你,所以,我寧可讓你現在傷心,也不要你一輩子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