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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蘇殊

  裴傾咬著唇,問:「他肯定知道了那小女兒的私情。想必就是藉著下棋想要她親自招供出來,是嗎?」

  史明明目光飄忽、彷彿完全沒有聽到她的發問,講了下去:「小女兒惶恐地去撿棋子,依羅島主人卻把她拉了起來,對她說:『好了,現在該你告訴我一件事情了。,小女兒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卻仍是裝傻說:『什麼事情?我不知道啊。』依羅島主人說:『你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想要告訴我嗎?』小女兒說:『沒有。』然後依羅島主人就望著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女兒以為他不會再開口說話時,他卻站了起來,走到床邊掀起了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那麼,這是什麼?』小女兒嚇得臉都白了,可心中還是存著僥倖,認為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要私奔的事情,就說了謊話:『我只是無聊之極,把東西收拾一下,打發時間而已……』話說了一半,瞧見了依羅島主人的眼神,驀然間就講不下去了。

  「如果說那男子在答應帶她離島時的那種表情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那麼此刻依羅島主人的眼神,她也一輩子忘不了!因為,那完全是一種表情,一模一樣!融合了無所謂、悲哀、自嘲,還有冷漠……」史明明說到此處又激動了起來,抓著裴傾的手也一下子緊了起來,抓得裴傾覺得吃痛,不禁「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史明明聽得她叫,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便連忙把手鬆了開去,臉上的哀色卻更濃,嘶啞著聲音道:「我忘不了!一輩子都忘不了!直到現在想起來,那目光,似乎就停留在我的面前,那樣直直地看著我,看進我的眼睛裡,看進我的心底裡,像要把我燒掉!姐姐,你知道嗎,我那時才十五歲,我真的真的是太年輕,年輕得不懂很多東西,不懂很多感情,不然,我應該看得出那樣的神情所代表的真實含義,也應該能領悟到他話語中給我的種種暗示!他給了我機會,如果我不隱瞞,不欺騙,把實情說出來的話,他會原諒我的!一定會的!他其實就是那樣在期待著……可是,我沒有,我自欺欺人地以為不會有人知道,結果,既騙了他,也同時騙了我自己!」

  裴傾抱住了她,輕輕拍著她的肩膀,想勸慰幾句:「明明,人都會犯錯的,真的,都會……」話說到此,卻再也勸不下去了。

  我這樣勸她,其實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我也背叛了羅傲,背叛了這個我生命中本該將忠誠交付予他的男人,因為我自己的私慾與情感,我甚至還想殺了他……老天!我究竟在幹些什麼呀!

  史明明大聲哭道:「姐姐,我瘋了,那一夜,我真正是瘋了!我現在之所以全記得這些,是因為晶樓裡的那股迷煙,刺激了我的神經,讓我又恢復了清醒!可是,你知道嗎?我寧願我瘋掉,一直瘋下去!因為那樣記不得我所做的一切,對我來說是最大的寬恕!不過上天不憐惜我,它認為我做錯了事,就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所以讓我僥倖地過了幾年可謂幸福快樂的瘋子生活後,又將我的記憶喚醒!我受不了了!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裴傾聽得心一酸,眼淚也流了下來,擁著史明明一起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天漸漸亮了,晨曦的陽光透過紙窗映進來.遠遠的海岸那邊傳來了號角聲。

  裴傾心裡一震——羅傲……他回來了!

  史明明離開她的懷抱,臉上淚痕斑斑,道:「是他回來了麼?」

  「好像……是的。」裴傾低聲道。

  「姐姐,我要走了,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史明明緊緊握住裴傾的手,急切地道。

  「好,什麼事,你說。」

  史明明搖著頭,表情嚴肅:「你慎重地答應我,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不能那樣隨便!」

  裴傾摸了摸她的臉,歎道:「我答應你,一定慎重,不隨便,好不好?」

  「嗯。」史明明站起身,走了幾步,回過頭,一字字地道,「答應我,不要讓自己一輩子都背負著錯誤,好麼?」

  裴傾注視著眼前關切的容顏,思索著她話裡的含義,一時間,怔住了。

  「答應我啊:答應我啊!快!」史明明搖著她的肩膀,裴傾覺得腦袋陷入了一片沉迷之中,被她搖了幾搖,更是迷茫。

  「姐姐,答應我,我要走了,快答應我!」

  牙縫中應出一個「好」字,放逐於空氣中時,卻顯得那樣的虛幻與不可信任。但是史明明聽了後卻立刻放下了心,微微笑了一笑,道:「好姐姐,你一直對我好,我記得的,所以,我也希望你幸福。我走了,姐姐保重啊。」她湊上前去,在裴傾額際輕輕一吻,然後又凝視著她,像是想把她的相貌完完全全地記在腦海中。

  「我走了。」低聲道出這三個字,史明明臉上就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變得輕鬆和俏皮起來,這一刻,好像和裴傾第一次見到那個躲在岩石後的那個白衣少女的身影完全重疊了起來。然後,慢慢地分開,記憶模糊地散去,而真實的人踩著悠悠的步子打開門走了出去。

  裴傾坐在床上,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見了,才緩緩地回過神來,右手觸及處,硬硬冷冷的東西,掏出來一看,赫然是楊素給她的那包毒藥!

  殺了他!然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姐姐,答應我,不要讓自己一輩子都背負著錯誤———

  難道,你真的要去嫁給那個怪物嗎——

  孩子,有的錯一旦犯下了,就一輩子都完了——

  殺了他,我們就有真正的幸福了——

  幸福……幸福……幸福……

  你漂浮在遙不可及的地方,而我卻不知該如何靠近……誰來教我,究竟該怎麼做?究竟該怎麼做——

  裴傾疲乏地躺回到枕頭上,兩滴晶瑩的淚珠自眼角輕輕滑落……

  **  **  **

  房門外,長長的走廊盡頭,一個人默默地立著,也不知站了多久。

  史明明向他慢慢地走了過去。

  「我答應你,給你一夜的時間去辦你要辦的事情。」

  史明明笑,有點雲淡風輕的味道:「我已經辦完了,天剛亮,我沒超出你給的時間範圍,而且,我沒有違背對你的承諾,那件事情,我終歸還是沒有說。」

  「你知道,事情到這一步了,關鍵就在那,如果你說了,一切就會不同。不過,如果你說了的話,那我會馬上殺了她,毫不留情。所以你不說,她反而還有機會。」冷漠的語音絕對不是在恐嚇。

  史明明凝視著那個人,眼神淒楚,緩緩道:「我要走了。」

  「嗯。」那人點了點頭,沒有什麼表情。

  史明明苦笑了一下,穿過那人身邊,繼續前行,她的白衣在風中飄著,靈動得像片捉摸不著的雲,輕得沒有任何重量。那人望著她的背影,眼珠轉成了漆黑色。

  正午時分,裴傾在碧兒的伺候下吃午餐時,翠兒忽然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滿臉震驚。

  裴傾問道:「出什麼事了?怎麼如此驚慌?」

  翠兒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面對著她,輕輕地道:「夫人,三夫人死了。」

  裴傾手中的烏木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她是吞金自盡的,躺在明棋小築的床上,臉色上的神情祥和。」

  裴傾的目光慢慢地向窗口看去,庭院中,梅花依舊,而岩石後的那個美麗少女,卻是再也見不到了。

  「姐姐,答應我,不要讓自己一輩子都背負著錯誤!答應我——」

  「我走了,姐姐,保重阿——」

  走了,原來真的是——走——了——

  **  **  **

  寶髻細細梳就,鉛華淡淡妝成。

  凝視著巨大的鏡子,裡面的容顏竟是出奇地嬌艷。眉毛被描得又細又長,眉心點上了梅花妝,在額頭上璀璨地散發著嫵媚與容光。粉色的衣袍製作得極是複雜,裙擺寬大,長長地拖在地上,卻襯得整個人風姿更雅。

  想必依羅島的女主人,就該是鏡中這副高貴冷漠的模樣吧?

  翠兒輕輕地為裴傾插上最後一支金步搖,長長的流穗垂下來,輕輕搖動,金光流轉間,刺得眼睛生生地疼,裴傾不禁閉了閉眼睛。

  翠兒討好地笑道:「夫人今天真是漂亮!這套盛裝和首飾穿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相得益彰啊。」

  裴傾淡淡一笑,沒有回應。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碧兒走進來對著翠兒耳語了幾句,翠兒點點頭,恭聲道:「夫人,我們先出去了,等會自有人會來迎夫人去見少主。」說罷便輕步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房間裡又恢復了寧靜,沙漏裡的沙子「沙沙沙沙」地往下墜落。窗外的天空是陰沉的,沒有陽光,也沒有雪花,灰濛濛一片,因此整個房間裡也顯得黯淡無光。裴傾凝視著鏡子,慢慢地抬起了她的右手。右手的指甲上塗著鮮艷的鳳仙花汁,紅潤欲滴,而食指的指甲較其他手指都要來得亮澤,楊素給她的毒藥,就藏在指甲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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