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辦好秀才喪事的第三天,一批人來到了宅院裡,告訴她說:依羅島的主人,也就是達所宅院原來的主人想娶她。小女兒那時候才十四歲,從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爹爹安排好了讓她做的,如今爹爹沒了,她自己一個小姑娘家的什麼主見都沒有,而且,因為依羅島的主人畢竟是她家的大恩人,出於報恩,嫁給他也是應該的。還有一點……就是因為她一直沒忘記過那個英俊男子,一直很渴望能再見到他!所以,她嫁了,在父親死後的第十天。本來,這是不合倫常的,可她那時候不懂,而依羅島的人也沒忌諱這個。船在海上航行了半個多月,才抵達了依羅島,很多人來迎接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一個很大的大廳中,一個男人背對著她坐在椅子上,旁人告訴她,那就是依羅島的主人。
她滿心歡喜地拜倒在地,再抬起頭來時……」史明明猛地回頭,一把抓住了裴傾的手臂,激動萬分地道,「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了嗎?」
裴傾遲疑著開口道:「是不是……是不是你發現依羅島的主人其實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
史明明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直直地望著裴傾,過了片刻方才又恢復了平靜,頹唐一笑,道:「是啊!被你說中了……不是他,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翩翩男子,相反的,卻是一個面目醜陋之極的可怖男人!小女兒當時就嚇得昏了過去!」
那我見了羅傲卻沒嚇昏,反而起身命丫頭們奉茶……如此算來,只怕我的膽子算是最大的了吧。裴傾苦笑。
「小女兒再醒來時,就看見那個醜陋的依羅島主人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那臉上的表情可稱得上溫柔,但是當時她還是很害怕,就一個勁地往被子裡縮,不敢去看他。依羅島的主人又待了一會,見她仍是哭,就歎了一聲,走出了房間。第二天,就派了好多侍婢們來服侍她,而且每天都會送她一件禮物。
「漸漸地,她的心安定了下來,面對著依羅島主人那張可怕的臉也變得慢慢習慣了,見到他就不害怕了。後來有一次她獨自一個人下棋玩時,依羅島的主人正好走了進來,見到她在下棋,便一語不發地坐到她的對面拿了黑棋子與她對奕。小女兒又驚又喜,便也不說話地把棋走了下去……那一局,她竟然輸了。」
裴傾暗暗想道:羅傲有這麼溫柔嗎?不是都說他脾氣暴躁,非常善變,一個不留神,在他面前出了點差錯就完了!可聽明明講來看,卻對她細緻溫存得很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後來不禁有些感慨,如果他不是對我那個樣子……如果他能對我好一點,有對明明的一半,也許我和楊素……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腦海中記起了當天參觀金樓賞畫時,碧兒說得話———
「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過來時才十四歲,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們都以為她會得少主的寵愛……」
只怕,那麼多夫人裡,就眼前這個少女,能得到羅傲那樣的對待了罷!
史明明道:「小女兒輸了棋,有點不服氣,便又接著下,於是一下午,兩人一共下了七局,小女兒就輸了七局!她知道,是碰上真正的高人了,當下輸得心服口服!因著對依羅島主人棋藝的佩服,便自然而然地連帶著對他產生了溫情,便不再怕他,反而親熱了起來。從此後,她成了依羅島名副其實的島主夫人。依羅島主人很疼她,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她要什麼就給什麼,往往很多時候,那種體貼和關懷,就好像是她的父親一樣。
「就這樣過了好些個日子,有一天,她閒得無聊在花園裡散步,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中走到了一個久已荒蕪了的院子裡時,忽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追上去定睛一看,卻是那個夢裡不知想過多少遍,此刻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眼前的那個翩翩男子!那個從馬車上走下來輕扶起她的大哥哥……」
裴傾心中忽然一動,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一閃而過,等要想去捉住什麼時,卻又不知到底是什麼感覺,來自哪裡。
史明明滿臉悲哀,淒然道:「小女兒本來已經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已經不再經常想他了,可此時此刻再見到他時,卻好像一道閃電擊中了自己的心,整個人連著靈魂深處都驚悸了起來!她走上前抓住那個男人的衣服,口裡不停地說著話,可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那就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不知道把這句話重複了多少遍,然後就哭了。
「那個男人似乎認出了她是誰,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她抱入了懷中。他動作好輕柔,他的胸膛又那麼溫暖,依假在他懷裡哭,聞到他身上傳來淡淡的香味,感覺恍如隔世……從那以後,小女兒天天去那個荒蕪的小院,那個男子天天黃昏時就坐在院子裡湖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等她。她沒問那個男子是誰,為什麼會在那兒,她不想問,因為她有預感,只要她問了那個人的名字和身份,就會帶來很大的災難!」
裴傾的心跳動著,手指在輕輕地發著抖,很多問題她也想問,可是也不敢問,原因一樣——只怕得到的回答會揭穿更深沉的秘密,然後帶來更大的不祥與傷害!於是她硬是把心底的疑問生生壓了下去,不去追究。
「自從小女兒見到那個男子後,她再見到依羅島主人時,神情就不自然了,她開始害怕依羅島主人的靠近,躲避他的碰觸與擁抱……依羅島主人像是感覺出了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一如即往地天天送她禮物,天天陪她下棋。
「這樣的日子持續得越久,小女孩就覺得越受不了,幾乎快要崩潰,於是她跑去路男子說,帶我走吧!帶我走吧!像我十三歲那年把我從太守六公子的手裡救出來一樣地把我從這個地方救出去吧!男子問她怎麼你覺得依羅島就像當初太守六公子那麼的可惡與恐怖嗎?小女兒猶豫了,老實說,其實她在依羅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根本是被大家捧在掌心中寵著的珍寶,那悠閒自在的生活本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幸福,她的丈夫雖然長得不好看,可是對她那麼溫柔體貼,一個女孩子有了這麼多,還能奢求什麼呢?可是——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加起來,到了那男子面前,就頓時黯然失色!只要能和那男子在一起,即使丟棄了所有,又怎麼樣呢?於是小女兒又哭著要求那個男子帶他走。
「男子默默地沉思了很久很久,臉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一種表情來,既不喜悅,也不難過,更像是無所謂、悲哀和自嘲等情緒融合在一起的那種神態……這種神態小女兒當時沒怎麼放在心上,但是後來每回回想起來時,都如針芒在背,刻骨銘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男子說,好,我帶你走。」
史明明又重複了一遍:「好,我帶你走。」說這句話時,她完全麻木,沒有一絲表情,但語音中卻透出了濃濃的淒涼。她長長的睫毛抬起,睫毛下的眼睛清明得像剔透的玉石:「姐姐,有時候一句承諾,是會跟人一輩子的,你相信麼?」
第八章
裴傾在那樣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史明明見她點頭,便輕笑了一下,繼續道:「那個晚上,小女兒摒退了所有的下人們,然後開始收拾細軟包袱,準備逃走。在收拾的過程中,每碰到一件依羅島主人送給她的禮物,她都會猶豫好半天,心中覺得對不起依羅島主人,可是每次想起那個男子燦爛的眼睛和溫潤的笑容,心就會一次次地堅定回來。就在她快收拾好東西時,突然有人敲門……
「像是做賊被人抓住了似的,她緊張得手一鬆,包袱就掉到了地上,金銀細軟散了一地。她手忙腳亂地把包袱一收塞到被子底下,然後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依羅島的主人。小女兒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剛才細軟散落在地的聲音,但是卻看見了依羅島主人臉上的神情,卻是從未有過的平和,平和到深沉,像海水一樣的深沉,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依羅島的主人問了她幾個問題,都是些很平常的問題,她慌慌張張地回答,畢竟心虛,所以答話就非常不自然,那主人卻似乎沒有發現她的不安和異常,擺開了棋盤,對她說我們來下盤棋吧。
「此時此刻,小女兒她哪有心情下棋,所以就推托說自己不太舒服,想早點休息,請他明天再來對弈。誰料那依羅島主人注視了她半晌,堅持非要立刻下,並說:『如果你能贏我,我就告訴你一件事情;如果你輸了,那麼換你告訴我一件事情。』小女兒沒有辦法,只好坐下陪他下棋,她的心很亂,因此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連輸了三盤,最後她實在心亂如麻,伸手想拿棋子時,衣袖卻勾住了棋盤的角,一帶,整盤棋都掉到了地上,棋子滾了一地,那聲音響成了一片,每一下都似乎是掉在了她的心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