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排長——可是來抓天威的?」天智問得天真。
「不,我沒有權力抓他,」排長笑了。「我只是站在學長和朋友的立場,來看看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該不回學校報到!」
「是!我明白,」天智歎一口氣。「我們,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不該,但——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決定!」
「他遭遇了什麼?決定了什麼?他人呢?」排長是真的關心。
「這種事豈能當兒戲?」
「他——」天智想一想,叫她從哪兒說起?又亂又複雜的一大堆,真恐怕是命中注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受了些刺激和打擊,他的個性——他決定不回軍校,我現在也找不到他!」
「簡直莫名其妙,」排長拍著桌子。「他完全沒考慮這事的嚴重後果?」
「我不知道。」天智困難地。「但天威——他是不顧一切的,他就是那樣的人!」
「唉!」排長搖頭歎息,他不比天威大許多,神態氣度卻穩重成熟多了。「沒辦法找到他嗎?你的父母也不管?」
天智為難地猶豫一下,她不便在外人面前批評父母。
「沒有人管得了他,」她無可奈何地。「本來我打算今天到處去找他,我相信他在台北!」
「台北那麼大,那麼多人,他若有心躲起來,怕也找不到他,」排長考慮一下,站起來。「我星期一才回學校,我會再打電活跟你聯絡,能找到他當然最好,要不然——」
天智明白這「要不然」下面的意思,她擔心害怕又有什麼用?她不是天威!
送走了排長,回到客廳時母親又出來了,她手上拿著天威學校寄來的那封信,不耐煩地揚一揚。「到底怎麼回事?天智,」母親問。「天威又闖禍了?」
「不,他只是沒按時回學校報到!」天智說。她懷疑對母親說真話可會有用?
「他人呢?」母親燃起一根煙,圈圈煙霧中,天智覺得她更遙遠了。「不回去也得有個打算啊?」
「他不能不回去!」天智硬硬地。她對母親的話十分反感,母親一點也不關心兒子前途。「逃兵會槍斃的!」
「槍斃?!又不是搶匪,」母親不屑地。「他不想回去也行,我可以幫他,我們認得一些人可以幫忙!」
「你們那些賭台上的朋友?」天智忍耐不住了。
「怎麼?」母親揚一揚眉。「賭台上的朋友?你可知道他們是什麼人物?小小的軍校,一個電話去就行了!」
「什麼人物都沒用,軍校不是他開的,」天智冷冷地說,「一個電話就行,他又不是皇帝!」
「你跟我頂嘴?天智!」母親沉下臉。
「我只希望你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找不到哥哥,軍校一定不會罷休!」天智垂下頭。再怎麼說也不能公然和母親頂撞。
「你真不知道他去哪裡?他以前那班弟兄呢?」母親摁熄了還剩一大截的香煙。
「不知道!」天智悶悶地。
「其實不念軍校回台北,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母親沉思著說,「軍校裡能混出什麼名堂?」
天智霍然抬頭,母親,母親,非要兒子走邪路,非要兒子步他們後塵才甘心?
『軍校不是混,好歹也是正途,」天智是忍無可忍,她鐵青著臉,又氣憤又委屈。「回台北——我相信哥哥不會混出什麼好結果!」
「你一是越來越沒規矩,」母親氣白了臉。「在你眼裡父母是一文不值,全不是東西,對嗎?」
「我——沒這麼說!」天智吸一口氣,把委屈埋在深心裡。
「你分明是這意思,」母親拍著桌子,好生氣地。「念了大學,眼中連父母都沒有了,你也不想想,誰養大你?誰供你唸書?吃飯?父母做什麼——幾時輪到你說了?你若再不滿意——你走好了!」
天智咬著唇,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任由它奪眶而出,無可訴的委屈讓它隨眼淚去吧?父母所作所為再不堪卻也是父母,她是沒資格說話的!
「對不起,媽媽!」天智強抑激動。「我無意頂撞你,我說錯了,請原諒我!」
母親氣呼呼地喘幾口氣,終於不再罵。
「到處去找找,把天威找回來,」母親若有所思地。「他不想回軍校——總該跟我商量一下!」
「是,媽媽。」天智轉身回房。
掩上房門,靠在門上,淚水再也不受控制的奔騰、氾濫了,她是那樣委屈,那樣無告無助,但她更擔心,母親的若有所思——會帶給天威些什麼?
☆☆☆
一星期來,耐雪都神思恍惚、心神不定,無論在家、在學校,無論上課、看書或做家事,她都心不在焉,眼中滿是煩躁和矛盾。
文蓮看出來不妥卻不敢問,只把天智來找她的事轉告給她,奇怪的是她聽是天智名字時的異樣反應,文蓮要她打電話給天智,她打了嗎?她不說,文蓮也不敢問,文蓮怕再沾上任何與天威有關的事!
耐雪的精明母親也看出來了,耐雪的表現是二十年來所沒見過的,她很擔心,卻只靜靜地在一邊注視著,耐雪整個星期都正常上學、放學,晚上也是足不出戶的,該沒什麼事吧?
星期六的中午,她比只上半天班的母親先回家,一進門就聽見一聲連一聲的電話鈴晌得刺耳,連忙抓起話筒,沒由來的一陣劇烈心跳,可是天威?
「喂——」她不安地說。
「耐雪,沈耐雪嗎?」女孩子的聲音,相當熟悉。「我是傅天智,是你嗎?」
「是我,」耐雪鬆一口氣。「是我,天智!」
電話裡有一陣短暫的沉默和猶豫。
「你知道天威在哪兒嗎?」天智問。
「天威?!」耐雪像被黃蜂猛叮一口似的。「不,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
「我——很抱歉這麼問,」天智歎一口氣。「天威臨離開家時告訴我,你會知道他的行蹤!」
「他——沒理由這麼說,」耐雪臉紅了,天威真是這麼說?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算了!」天智的聲音聽來好失望。「我還以為你一定會知道!」
「有——什麼事嗎?」耐雪鼓起勇氣問。
「他沒回軍校,軍校可能當他逃兵辦,」天智說,「你知道這是很嚴重的罪名!」
「逃兵?!」耐雪嚇了一大跳。「會怎樣?關起來?槍斃?」
「我不知道,只是盡力找到他,」天智無奈地。「台北那麼大,真不知到哪兒去找才好!」
耐雪心中怦怦跳跳,好半天都沒說話。
「天智,」耐雪掙扎了好一陣子。「事實上,我——見過他一次。一星期前他來找我,然後就沒消息了!」
「是嗎?是嗎?」天智心中希望又生。「他臨走時可說過什麼?他說會再找你嗎?」
「我——哎!他說把一切安排好了會再來,」耐雪尷尬地說,「但他沒再來過!」
「他會再來的,我知道,」天智激動得喘息了。「他一定會再來的,他說話算話,一定做到!」
「可能——他隨口說的!」耐雪舔舔唇。
「不會,我知道!」天智控制了激動。「耐雪,若再見到他,務必叫他跟我聯絡,也把學校的事轉告給他,好嗎?」
「若他再來,我會做!」耐雪說。
「謝謝你,我們全家都謝謝你!」天智在電話那端叫。「耐雪,這件事不是兒戲,你一定要記住!」
「放心!我一定打電話通知你!」耐雪保證。
沉默一陣,天智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終於只說了一聲再見,就掛斷了電話。耐雪還拿著話筒發了一陣呆,才輕輕放下,一抬頭,看見不知何時已回來的母親。
「媽媽——」耐雪大吃一驚,剛才沒說什麼吧?
「誰的電話?」母親親切又慈祥,卻有不可抗拒的威嚴。
「傅天智,中學同學!」耐雪低下頭,作賊心虛。
「你們好像在談論另外一個人,是嗎?」母親果然聽見了一切。「誰來過?又誰會再來?」
「是——文蓮,林文蓮,」耐雪又怕又急,只有用文蓮來抵擋一陣。「文蓮是天智哥哥傅天威的——女朋友!」
「是這樣的!」母親點點頭,不置可否地走進臥室。「我還以為你胡亂讓人到我們家來!」
耐雪對著母親的背影發了一陣呆,隱約的不滿冒了上來,表面上母親不怎麼管束她,實際上,母親控制了她的一舉一動,以致她不敢帶任何人回來。母親是好意吧?她想,但過分的精神控制,是否不當?母親沒想過她已長大,她已需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獨立意志和思想,母親的無形控制是否可放鬆些、令她呼吸能真正暢通?
「來廚房幫我弄午餐,好嗎?」母親換好便裝出來,母親對她永遠不用命令的句子,永遠是徵求同意的口吻,但——她永遠也沒有不同意的權力。
「好!」耐雪答應著,一邊往廚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