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她把事情弄得多糟?
第二章
從清晨一睜開眼眼起,浣思就在矛盾、在猶豫、在考慮,該不該去醫院,要不要去醫院?這個念頭在腦中迴旋,弄得她一直心緒不寧,她根本沒什麼病的,是嗎?只是突來的一種頭痛罷了,連醫生都不需要看,去醫院豈非多餘?
早餐的時候,浣思看見餐檯上用空牛奶杯子壓住的一張紙條,是心馨留的,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媽媽:請答應我一定要去醫院!心馨」,她更矛盾,去嗎?
她翻翻小記事簿,早晨會有四個女孩子來「回琴」。回琴是她所重視的,她從來不曾因為任何緣故而缺席。今天——若去醫院,她勢必讓那四個「回琴」的女孩子失望,雖然她的助手王小姐可以幫忙,然而,那些女孩子們眼巴巴地等一星期,苦苦在家中練習,目的就是接受她回琴時進一步的指點——算了吧!醫院的事有空時再去。
她穿了一套十分講究的淺象牙色秋裝,象牙色的高貴和成熟很適合她這年齡的女人穿,尤其這套裝是法國「皮爾卡丹」所設計的一流服裝,線條、剪裁都與眾不同,穿在浣思身上更是不同凡響。臨出門的,她照照鏡子,意猶未足地找出一條有「聖羅蘭」簽字的咖啡色圖案絲巾,再照照鏡子,這才滿意地離開。
她從來不在教鋼琴的時間穿這麼講究的衣服,今天——難道是她下意識裡有什麼意圖?去醫院?駕著和衣眼十分相襯的淺香濱色BMW,她一路上都在否定這個意念,她告訴自己,她根本不想去醫院,她根本沒打算見哲凡,她穿得講究——只因那特別晴朗的天氣,只因那特別愉快的心情——
駛到中山北路,經過馬偕醫院——醫院?她心念一動,記起了哲凡昨夜的話:「我希望你來,整個上午我都會在醫院等你!」突然之間,她的心亂了,亂得莫名其妙,也亂得不可收拾,這句話—浮上來,所有的意念都凝聚不起,所有的猶豫和矛盾都消失,她就這麼駕車直駛醫院——哲凡工作的醫院。
那是台北市最負盛名的私人醫院,設備和服務都是一流,當然,收費也是一流。醫院裡沒有固定的醫生,卻特約著台北最出名的幾位大牌醫生,像哲凡。所有的醫生都是在病人需要時才到醫院來,平時,醫生們都在自己的私人診所替病人看病,除非要借用醫院的特殊儀器,特約醫生也絕不會約病人在醫院見面。
哲凡約浣思采醫院,可是她的病特殊?
浣思把汽車停在醫院門前的小停車場,緩步走進那看來十分堂皇的醫院。眼務台的小姐看她氣派不凡,那笑容也就更親切了。浣思先打了一個電話回學校,把「回琴」的四個女孩子的情形告訴王小姐,才轉身安詳地對服務自小姐說:「劉哲凡醫生約我來的。」
「哦——」小姐眼睛一亮,哲凡是此地醫生大牌中的大牌,又是儀表不凡的單身漢,女孩子提起他都莫名地興奮。「劉大夫在院長室,他已來了好久。」
已來了好久,等她嗎?
「謝謝你,我這就去見他。」浣思微微一笑,她高興哲凡已來等她許久了!是等她,她知道!哲凡就是這種說一不二的脾氣,他說等就一定會等。
「請問——貴姓?」小姐叫她。
「吳浣思。」浣思再笑一笑,大步向走廊一端走去,她不止一次來過這兒,她知道院長室的方向。
「吳——浣思?」背後那個女孩子低聲驚呼,「劉大夫以前的——太太?」
浣思皺皺眉,卻是不曾回頭。劉哲凡的前妻,女孩子說得有些驚訝和羨慕,然而——二十年的甜與酸、憂和怨又豈是第三者所能瞭解?
站在院長室外,她突然緊張起采,緊張得——就像第一次去應哲凡的約會,這——真沒道理,四十歲的她已不是當年稚嫩的吳浣思,怎可能再有少女情懷?
她克服了心中的波動,裝得漠然地敲響房門,立刻就聽見了哲凡的回答。
「請進!」他永遠是禮貌而生疏的。
推開門,她又看見穿著白色醫生制服的哲凡。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白袍設有好感,似乎——就是那白袍把她和哲凡隔得好遠好遠,也就是這白袍使他們分離,那白袍真刺心得很。
「你來了,浣思。」哲凡站起來迎著,冷漠的客氣,眼中卻有不易覺察的滿意笑容。
「心馨一定要我來。」浣思也說得生疏。
「是該來,」哲凡坐下采,若有所思地望住她,「身體的事不能開玩笑更不能疏忽!」
「頭痛絕不是大毛病。」她有些不自在,她怕哲凡這麼望住她,她覺得——無所遁形。
「不一定!」他認真地搖頭,「頭痛有時會是致命的原因。」
「有這種事?」浣思不信,醫生總喜歡誇大病況以顯示自己有能「醫好大病」的本事。
「有。」哲凡簡潔地說,「我不想浪費太多時間,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開始——做什麼?」浣思不安了。
哲凡按了對講機,對護士說了一串醫學上專有名詞的英文,然後才轉向浣思。
「別擔心,很簡單的檢查,」哲凡的確是個好醫生。「做一次『腦電波』和一次『心電圖』。」
「會——痛嗎?浣思間得稚氣。她是成功的鋼琴家,是成熟的婦人,卻是醫學上的幼稚生,像所有的人一樣,聽到檢驗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痛嗎?」
「絕對不痛,你甚至沒一絲感覺,」哲凡微笑著,答得沉穩而有氣度「你別擔心。」
一個漂亮的年輕護工小姐敲門進來,她先對哲凡笑一笑,好感和隱約的「意圖」都明顯得很,可是哲凡連正眼也不看她。
「跟密司張去檢驗,檢驗完了我們再談。」哲凡對浣思說,「我會等你。」
「不是你替我檢驗?」浣思叫起采,臉都變了。「不——」
「別孩子氣,浣思,」哲凡搖搖頭。他總愛說浣思孩子氣。「檢驗是有專家負責的,我在這兒等你。」
「請跟我來,夫人。」漂亮的護工小姐在催了。
浣思再看哲凡一眼,勉強地去了。
她真是擔心又害怕,十九歲之後,她任何身體上的不舒服全是哲凡親自料理,她從末看過第二個醫生,就算生心寧和心馨,不是婦科的哲凡也親自為她接生,第一次她要接受另一個醫生的檢驗,怎能不擔心、不緊張?
護士小姐把她送進一間有許多儀器的大房間,有一個中年醫生已等在那兒。
「曾大夫,病人來了。」護士小姐說。
「哦!」醫生抬起頭,一臉孔的親切,一臉孔——似曾相識。「浣思,記得我嗎?」
「曾——」浣思呆怔一下,記憶的神經跳動起來。「曾沛文,是你嗎?你不在美國?」
「回來一年了!」沛文是哲凡的老同學、老朋友,也是當年哲凡和浣思家的常客。「和莉若一起回來的。」
「莉若——啊!」興奮代替了剛才的不安,「你們在美國結婚的,是嗎?有幾個孩子了?」
「兩個,一男一女,女兒都十二歲了。」沛文笑得好幸福,「帶他們回來的目的是讓孩子們學中文。」
「是嗎?真的,真的?」浣思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當年沛文苦追莉若,沛文那時已三十歲,莉若才剛剛大學畢業,滿腦子的留學狂熱。她明明也愛沛文,卻更熱衷於出國,終於不顧沛文而去。沛文痛苦了一陣子,毅然放棄在台北已打好的小小基礎,追到美國,在莉若讀書的那個城市的醫院裡,從見習醫生開始做起,終於打動了莉若的心,終於追到了本已飛走的愛情與幸福——「莉若——現在可在工作?她是化學碩士,是吧?」
「兩個孩子的母親,哪兒還能工作?碩主博士不都一樣?女孩子終歸是要回到家庭。」沛文笑著,一邊預備著儀器。「她現在一心一意照顧孩子。」
浣思暗暗搖頭,又是一個要太太守在家裡的大男人主義,誰規定女人一定不能有事業?誰規定女人一定要做男人的附屬品?很沒道理的事,可是——她也不願辯論,老朋友見面,也犯不著為這種事傷感情。
「莉若是賢妻良母。」她只隨口說。
沛文看她一眼,壓低了聲言,很遺憾地說:
「你和哲凡——怎麼弄成這樣的?」他不解地問,「哲凡什麼都不肯說,到底為什麼?」
「也沒什麼,」浣思的心隱隱作痛。哲凡不說,她又能說什麼?「意見不合吧!」
「所有人都可以意見不合,不該是你們!」沛文歎一口氣,「不該是你們——來吧!我們開始檢驗。」
護土小姐過來幫忙把一些類似電線的東西插進浣思的頭髮,又用膠布貼幾條在她額頭,電線的一端是連在一副相當大的儀器上面。電線插好、貼好,沛文就開動了儀器,儀器上的指針在動,另一部分就漸漸滑出一大張紙,紙上已畫好了各種彎彎曲曲的線,這就是腦電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