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了,不必要他來,」浣思疲乏地說,「打電話去告訴他!」
「他一定早就出來了!」心馨不動。「總要看看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頭痛?」
「大概吹了風。」浣思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力不從心。「秦愷,謝謝你,把你吵醒了!」
「我還沒睡。」秦愷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聲音倒是很關切的。
心馨看秦愷一眼,還沒睡,在做功課,是她要他教數學而浪費了時間?她有些過意不去,卻不敢跟他講話,秦愷剛才看見秦康吻她面頰時的表情那麼怪。
「你回去休息吧!我設事了。」浣思說。
秦愷緩緩移動視線,短短地看心馨一眼,說一聲再見,轉身就走出去。就在他離開的時候,門外傳采一陣急促的汽車煞車聲。
「爸爸來了!」心馨跳起采,迎著出去。
浣思卻是皺皺眉,把所有的思想、感情全收到心底,她看來是漠然的。
「你去睡吧!四姐。」她說。
四姐去了,劉哲凡,心馨的父親、浣思的前夫提著藥箱大步走進來。
「爸爸——」心馨叫。壓抑著親熱,有些委屈。
「心馨,」哲凡拍女兒一下,快步走向沙發上的浣思,他看來很冷靜、很沉著。「浣思!」
浣思努力支撐著坐起采,心馨立刻過去扶著她。
「抱歉,只是小小頭痛,心馨就要你採,」她不正視他。「也——沒什麼!」
哲凡不理會她的分辯,逕自拿出聽診器來,開始替浣思檢查。
哲凡和正倫是絕對不同型的男人。他大約四十五歲,頭髮很濃、很黑,腦型十分漂亮,簡喜稱得上英俊,身材很高大,大約有六尺左右,不胖也不瘦,也沒有可笑的肚腩。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深、很冷,鼻子很挺,但顯得固執,尤其那薄薄的唇,看采——有些冷酷和不近人情。他是個漂亮出色的男人,但那神情卻拒人於千里之外似的,他那替病人檢查的手,堅定得給人山嶽般感覺。
時間一分一秒在沉默中溜走,他的檢查終於結案。心馨一直注視他的臉,希望看出一些端倪,偏偏從開始到結束,他簡亙絕無表情。
「現在還痛?」他望著浣思。
他那穩定冷漠的眼光和看任何病人有什麼不同,他難道不知道面前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不痛。」浣思故意不著他。
離了婚的夫妻,應該設有感情了,她甚至不想當他是朋友。
「以前這麼痛過嗎?」多職業化的口吻。
「沒有。」浣思也盡量做得漠然。
「你剛才是痛得無法忍耐和支持?」他再問。
「我知道沒有事,謝謝你來看我。」浣思終於站起來。那無法忍受的疼痛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哲凡對著浣思著了好一陣,終於說:「明天早上你到醫院去一趟,我再替你檢查。」
」需要嗎?」浣思皺眉,「白天我都很忙。」
「抽一點時候,不會很久的,」他像在勸說一個病人。「你的頭痛——很奇怪。」
浣思忍不往看他一眼,這曾經相處十多年的伴侶出色依然,漂亮依然,嚴肅和冷漠依然,她忍不應輕歎,難道除了醫學、除了事業,真沒有令他一顧的東西?
醫生——每一個都像他?感情的濃度那麼低,低得——傷透了人心?
「相信頭痛不會是病。」她說。外表愈冷靜,內心波動愈大,他要她去醫院,是關心?他還關心她?
「希望不是病。」他收拾了藥箱。「別孩子氣,浣思,身體比工作重要。」
「除了身體,還有比工作重要的東西嗎?」她故意問。
哲凡很感意外地著浣思一眼,此時此地,怎麼還說這樣的話?對以往的一切,浣思仍然耿耿於懷?
「我希望你來,」哲凡不回答。「整個上午我都會在醫院等你。」
「不必等,下決不舒服的時候,我會去。」她說。
哲凡眉心微蹙,終於轉向心馨。
」勸勸你媽媽,心馨。」他說,「我回去了。」
心馨望著父親,卻是什麼都不說出采,父親是四四方方、死死板板的,是醫學壓死了他的感情、他的風趣、他的幽默感,或是他天生如此?比起瀟灑狂放、體貼多情的麥正倫,父親——無疑是遜色的,誰願意整天對著一塊死木頭?
尤其是懂音樂、愛藝術、追求真善美、講究生活情趣、更充滿羅曼蒂克的浣思,她怎能忍受他?當初他們怎樣戀愛、怎樣結婚的呢?
「等一等,」浣思沒經考慮地衝口而出。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留下他,他們——實在很少有機會見面。「我——送你出去。」
哲凡漂亮的臉上滿是意外。心馨露出了稚氣的笑容,父親和母親,這是她高興見到的。
身上仍然穿著那襲象牙色法國長裙的浣思微微提起裙子,大步跟著他出去。她可是避開心馨,有話對哲凡說?
心馨滿不在意地返回臥室,無論如何,哲凡總是爸爸,比正倫——順眼多了,就連冷漠也順眼。
浣思走出屋子,站在草地上,她看見哲凡開來的仍是以前的那輛舊的、四平八穩的賓士二八零。她不喜歡太四方、太古老的賓士車,卻高興他沒有換車,這是很矛盾的,不換車表示——念舊?
「是不是我有什麼病?」浣思面對著哲凡。
哲凡也凝視著她,只是——眼光深遠,不是她能瞭解的,他是個難懂也難以相處的人。
「不!沒正式檢驗前,我不知道。」他的醫生口吻絕不因為她曾是極親近的人而有所改變。
「你是不是在懷疑?」她追問。她想在他臉上找出答案,卻是失望了。
「醫生永遠會採取懷疑的態度。」他說。
「不必跟我講你醫生的大道理,」她有些激動,「我討厭聽那些話,我已經聽得夠多了!」
「很抱歉,浣思。」他退後一步。「我走了,希望你明天能來一趟。」
「來一趟做什麼?再聽你那些不冷不熱、否定又不否定的話?」她說。
「對你有益的,你怎能永遠那麼孩子氣?」他搖頭。
「心馨會孩子氣,四十歲的吳浣思不會!」她揚一揚眉梢,「你怎能永遠把人看得那麼幼稚、淺薄?」
哲凡微微一笑,拉開車門坐上去。
「醫生和鋼琴家本是不協調的,我不希望再有爭論。」他說,「五年了,還不能心平氣和?」
浣思呆怔一下,是啊!離婚五年了,還不能心平氣和?為什麼看見他就激動,不能——忘懷?不,不,她不可能再對哲凡有情,無論以前愛得多深、多厚、多濃,離了婚就是一筆勾銷,何況,她和正倫訂婚了!
「誰說不能心平氣和?」浣思努力振作,在哲凡面前,她是不受控制的失態。「我出來告訴你,我訂婚了!」
哲凡一震,訂婚?他緩緩地轉過臉來,就在轉臉之際,他的震動已收藏好了。
「恭喜你!浣思。」他又笑一笑,他的理智是超人一等的。「是正倫嗎?」
「是!就是今天晚上訂婚的。」她故意一揚頭。
正倫也是哲凡的朋友,他們的個性不同,卻也頗為談得來。她故意這麼說出采,只想看他的反應。她是有些稚氣的,既然放棄了他,又何必在乎他的反應呢?
「我正在想,你穿得這麼整齊到什麼地方去呢?」他說得好淡漠,真心的?「替我也恭喜正倫。」
「只是恭喜?」她有些不甘心,他看來全不介意。
「祝福你們!」他再說,「我不曾給你的,希望正倫能給你。祝你們幸福。」
話一說完,汽車也開走,她甚至沒看見他最後的一個表情。
就這樣——走了?她怔怔地望著汽車消失在遠處,那祝福可是——真誠?
她失望地回轉身,失望——她真的呆往了,難道她還希望他有什麼強烈的表示?難道她還希望看見他嫉妒?難道她還希望他痛苦?她——難道不那麼在乎他?劉哲凡,她的前夫?
這表示什麼?她又開始不安,又開始心亂,她又隱約覺得,和正倫這麼突然就訂婚,是錯了嗎?
她再回頭望望黑暗的遠處,她否認不了,真的,哲凡給她的感受還是那麼——強烈,那麼不能自己,然而,他們已離婚五年!
走上石階,推開大門,赫然看見本己回臥室的心馨赤著腳。沉著臉,失魂落魄似地站在那兒。
「心馨,怎麼了?」她吃驚上前。
心馨冒著聲音,硬著嗓子問:「你和他——真的訂婚了?」
浣思的心一沉,這是她所擔心的,她原不想這麼早告訴小心馨,看見哲凡,她忍不往就說了,心馨——
「你——聽見了,是嗎?」浣思力持平靜。
心馨臉色大變,浣思承認了,是不是?她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轉身奔回臥室,轉身之際,大串淚水已灑了下采——
心馨——浣思無聲地叫,她歷了女兒的心,是嗎?是嗎?心馨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