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講話,我叫人來給你打止痛針!」他說,「別再出聲!」
浣思依然在呻吟,不知她聽見他的話沒有,他按了叫人的電鈴,就焦恐地在等待,怎麼來得這麼慢呢?為什麼還沒看見人呢?緊握著她的雙手,額頭都冒汗了。
終於有人進來,是包住頭髮、戴著口罩,穿了特別白袍的護士,那是個熟練的護工,她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不待哲凡吩咐,她就替浣思打針。
打完針,護士望著哲凡,她當然知道他是最出名的劉哲凡醫生,她只是奇怪,打針這麼簡單的事,他為什麼自己不動手?哲凡全神貫注在浣思身上,他甚至忘了旁邊還有個護士。
「劉大夫——」護士輕輕叫。
哲凡一怔,這才記起還有人在,他卻是望也不望地揮一揮手,示意護士離開,他仍然望住浣思。
「就好了,很快就會不痛。」他溫柔、體貼地說,「打了針,你會好好睡一覺,醒來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麼痛了,知道嗎?」
「不——哲凡。」浣思似乎焦急又驚慌,「別替我打針,我挨得住,我——哲凡,你會離開嗎?會嗎?」
「放心!我不走,我一直陪著你。」他安慰著說。浣思怎麼如此孩子氣?就算他真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她總會痊癒,是不是?她總要出院。
「你別騙我,哲凡。」她喘息著,握著他的手也更用力了。「你一定不能騙我——」
「我不騙你,睡吧!快些睡,我不騙你,我可以發誓!」他柔聲說,「快睡吧!」
「別——走,哲凡!」她低喚。然後,手漸漸鬆開、漸漸乏力,她終於昏睡在藥力下。
哲凡長長吁了一口氣,疲乏地靠在椅背上。這只是第一個回合,還有更多的困難、更多的掙扎奮鬥跟在後面。藥物的幫助安眠只在一時,病人不能長久在藥物控制下,她會有一段困難時光,他該怎麼幫她?他可——還有能力幫她?
人是奇怪的,當他全心全意地幫助地、安慰她時,他似乎已完全忘卻了自己的病痛,當鬆懈下來,病痛又在身體裡侵蝕他,他又得全力為自己對抗病魔,他自己也不明日為什麼,他能鼓勵浣思,卻無法激起自己更多的勇氣和信心,他知道怎麼能醫好自己,他卻不想做、不願做,寧願這麼挨著痛楚,承受著精神重壓。浣思痊癒後的日子是充滿希望的、是幸福的,他呢?他一無所有,他根本不需要痊癒。
他呆呆地凝望著浣思蒼白美麗的臉,那是曾經完全屬於他,如今卻遠離他的人,在他四十五歲的生命中,他從不曾遇見過比她更美也更驕傲的女人——也許有,他卻根本不屑一看,他的心中只有浣思。他曾經歷過十五年與她共有的十五年快樂與不快樂的回子,無論快樂與否,那確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也最燦爛的一段。他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也許他的事業心重些,他的感倩也隱藏得深些,他卻絕沒料到浣思會絕然離他而去,浣思也許認為他的冷漠傷了她的自尊和感情,然而,她的驕傲不也同樣傷了他?
也許驕傲的人真是不適合共同生活吧!當婚姻結束,當浣思離他而去,表面上他硬朗如音,完全不受絲毫影響,事實上,他已像一座被白蟻蛀空了的房屋,只要輕輕一推就倒了。他屹立了一年不倒,也因為那份與浣思不相上下的驕傲。
唉!驕傲
哲凡下意識中搖搖頭,憐惜又輕柔地用紗布抹去浣思鼻尖的汗珠。在感情上,他是個固執的人,當他開始愛了,那愛——永不改變、永不止息,遺憾的是——沒有人明白,沒有人瞭解,他也絕不願解釋。愛只是一種feeling,屬於自己的感覺,不必一定要任何人知道的,不是嗎?如用口說出來的愛,還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呢?愛、feeing,應該是共鳴的。
他曾擁有過這共鳴,如今他已失去了!生命中原會不斷地得到許多東西,也會不斷失去許多東西,可惜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他又輕輕握往浣思纖長、細嫩的手,她雖昏睡,手掌依然溫暖,握住她的手,他像又握住了他的全世界,只是——這是不再可能的事,她在五年前已不再愛他,她現在已屬於正倫。
想到正倫,他心中湧上了奇異的矛盾與嫉妒,正倫是幸福的,在以後的日子裡他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他真是幸運!只是——十二個鐘頭前正倫對他說了那些奇怪的話,正倫不惜以拳頭逼著他來醫院是為什麼?陪伴浣思的應該是正倫,激起浣思生存意志的該是正倫,為什麼一定要他來?他不明日,他真是不明白。
浣思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叫他的名字,浣思激動、流淚是為了他在身邊,浣思一再要求他不要離開,一直陪伴,這——怎樣不可思議?雖然他是醫生,浣思卻明知他有病,不再是個幫助病人的強者,浣思——為什麼?
不多的為什麼、為什麼在腦中徘徊,他益發痛苦了。五年來,他和浣思雖同在台北,卻極少有機會見面,他們之間也沒有聯繫,更沒有互通消息。想不到浣思訂婚後,他們的距離反而接近了,像現在,小小五百呎左右的空間只有他們倆,他能聽到浣思的呼吸,能感覺到浣思的體溫,能握住她的手,他的確是那麼接近,然而——心靈呢?
當單獨面對昏迷的浣思時,他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不再關閉自己心扉,他依然愛她,像二十多年前,像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地愛,剛才一的衝動,他衝口而出的「傻完思」幾乎洩漏了心底秘密,好在浣思不清醒,她不曾覺察,否則——他將怎樣難堪?怎樣難以自處?
病房門輕晌,是護士嗎?他不理,依然握著浣思的手。專注地、深情地凝視她,屬於他的時間只有那麼短,當浣思痊癒時,他將永無機會,他怎能不珍惜?
好久、好久,病房門不曾再響過,進來的人沒有出去,怎樣不懂規矩的護上?他發怒地轉回頭,看見的是倚牆而立、若有所思的沛文——他的老同學兼老朋友。
「沛文!」他感激地叫,有些訕訕地放下浣思的手。「我非常感謝你對浣思所做的一切!」
沛文也包著頭,戴著口罩,身體每一部分都藏在白袍中,但那眼光卻——是那樣奇異。
「不必謝我,你肯來陪浣思,我再辛苦也值得。」沛文會有深意地說。
「這麼晚——你不回家?」哲凡明顯地閃避。
「我睡了五小時。」沛文搖搖頭,「醫院裡有這麼重要的病人,我不放心。」
「她醒過一陣,不痛苦了,我叫護士替她打安眠針。」哲凡看浣思一眼,「她很——堅強、很勇敢。」
「我知道她會,因為你來了。」沛文真摯地說。
「與我無關。」哲凡自嘲地說,「我幫不了她,我對她已——再無意義!」
「是否有意義只有她知道。」沛文說,「她要求你來,我相信這是最好的答案。」
「她深心裡一直覺得我是醫生。」哲凡說。
「那麼她該要求我來陪她。」沛文笑了。
「可是——我是她前夫。」哲凡的臉色不好,「前夫」是個很刺激人的名詞。
「正倫呢?」沛文不給哲凡閃避、推據的餘地。「正倫在手術室外守了幾小時,又徘徊在無菌室的玻璃牆外,浣思卻從來沒要求他進來。」
「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哲凡的聲音僵硬了,他是驕傲的,他不容許人侵犯到他的驕傲。
「你該比我更明白。」沛文輕輕一歎,「在浣思心裡,能陪伴她、能幫助她的只有你,正倫——只是玻璃牆外的人,他永遠進不來。」
「什麼——意思。」哲凡眼睛睜得好大。
「兩個人都這麼驕傲,你們——要互相折磨到何時呢?」沛文再歎一口氣。
「我根本不明白你說什麼。」哲凡漂亮的臉漲得通紅,沛文觸及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了。「事實在眼前,不由你幻想。」
「幻想?」沛文不解。
「正倫是浣思的未婚夫。」哲凡終於說,「他們都是成年人,不會衝動地做錯事,再說,正倫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造成大家的誤會。」
「哲凡——唉!好吧!」沛文無可奈何地放棄了。「第三者是無法幫上忙的,我只希望你考慮自己本身的事。」
「我——」哲凡皺眉,「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我知道,我同時也知道浣思的倔強、固執不輸於你,她卻在最後關頭同意開刀,哲凡,你要倔強到幾時?你非要拖到無可救藥嗎?」
「生命對她還有意義,她自然同意開刀,我——不同!」哲風站起來了。「你再勸我,我只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