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太太,讓她去,」秦康對溫太不微笑點頭,「所有的後果由我來負責,你放心。」
溫太太自然不想管這件為難事,她只是職責所在而已。有人替她負責,他當然樂得走開,她也知道自己必然阻止不了心馨的。
「是,秦少爺。」溫太太終於退出去。
心馨感激地看秦康一眼,還是秦康好,有他的陪伴幾乎沒有辦不到的事、沒有不順利的事,她信心大路,立刻走到小客廳門外。
「爸爸,我是心馨,」她用力敲門,「我能進來嗎?」
小客廳裡沒有回答,連一絲聲音也沒有。
「爸爸,」她提高了聲啻,「我能進來嗎?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爸爸——」
還是沒有任何回音。心馨轉頭冒秦康,困惑地輕扭門柄,然後緩緩推開房門。
小客廳裡是昏暗一片,大白天了,雙重窗簾仍然深垂,把陽光摒棄在窗外,裡面瀰漫著一種令人欲嘔的隔宿酒氣,空氣混濁得無法忍耐,隱約見到傢俱凌亂,怎麼——哲凡在裡面嗎?
「爸爸——」心馨掩著鼻子走進去,一面和秦康迅速拉窗簾\開窗,新鮮空氣和光亮一湧而入,他們也喜見縮在安樂椅中、凌亂又骯髒的哲凡。
「爸爸——」心馨不能置信地驚呼一聲,奔過去抱住哲凡的雙臂,「爸爸!爸爸!你怎麼了?你醒醒,爸爸——」
哲凡胡亂地應了兩聲,又再沉睡過去。著來他宿醉未醒,整個人幾乎都脫了形,心馨差點認不出來,哲凡幾時這麼亂、這麼髒.這麼憔悴、這麼蒼白、這麼懶散過?心馨印象中的爸爸是整潔、嚴肅、一絲不苟、健康又堅強的,面前這個醉漢——真是他?
「爸爸——」心馨傷心地哭起來,「爸爸——」
秦康皺眉,迅速出去,很快拿了一些冰水回來,用毛巾替他敷在額頭,又替他洗了把臉——臉上的油垢雖去,那亂鬍鬚、那蒼白——是哲凡嗎?
「劉大夫,醒醒,醒醒,」秦康輕拍哲凡的臉,「劉大夫,心馨來了。」
心馨也用力搖著哲凡的雙手,又大聲哭叫著:「爸爸,爸爸——」
哲凡又咿唔了一陣,終於勉強睜開惺忪醉眼,他像不認得心馨,望了她好半天,望得她都害怕起采。
「心馨——你來做什麼?」他滿臉不高興,「誰讓你進來的?我不見任何人!」
「爸爸,是我,心馨,你女兒,」她哭得好傷心,「我不是任何人,爸爸,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你快走,」哲凡不耐煩,」別來煩我!」
「劉大夫,我們想接你到醫院去一趟。」秦康說。
「去醫院做什麼?我在放大假,」哲凡神色好壞,「你們別項我,行嗎?溫太太——送客!」
溫太太為難又困窘地出現門邊,主人的命令不能不應,然而——又怎能送客?心馨是客嗎?
「我不走!」心馨怪叫起來。平日她是個脾氣很好的小女孩,一旦生氣,甚是嚇人。「你趕我也不走,除非你立刻跟我們去醫院!」
「我不去!」哲凡不耐煩極了,「還不走?我討厭看到你們任何一個,快走!」
「不走!」心馨固執得像條小牛,「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知道嗎?媽媽——正在手術室裡,等著你去開刀!」
「等我開刀?」哲凡說。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是主世界最好笑的一件事了,他笑得眼淚也流了出來。「等我開刀?天下——有這種荒謬的事嗎?哈——等我!」
「一點也不好笑,」心馨收拾了眼淚。「曾沛文叔叔替她開刀,她只要你在旁邊。」
哲凡呆怔一下,帶淚的笑聲消失了,他又不耐煩。
「為什麼要我在一邊?多此一舉!」他說。
「她對你有信心,你能幫助她和病魔奮鬥、掙扎,曾叔叔這麼說的。」心馨正色說。
「荒謬!」哲凡拍桌子,酒杯跌落在地毯上。「她開刀——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你事?」心馨驚天動地地尖叫起來,「你是爸爸,她是媽媽,怎麼不關你事?」
哲凡把臉傳開一邊,聲音也變冷。
「以前是——現在你為什麼不找正倫?」他說,「他該最有資格激起她的掙扎、奮鬥心和求生慾望!」
「不是麥正倫,媽媽要你!」心馨又哭了,「媽媽生命在危險中,在生死邊緣,你是爸爸,你連這點忙——也不願意幫,你還是人嗎?你——你——」
「心馨——」秦康焦急地一把抓住她,「別亂說,別忘了你在跟誰說話!」
「我當然知道我在跟誰說話,我大名鼎鼎、漂亮又出色的醫生爸爸,」心馨哭得眼淚、鼻涕齊流。「但是——他的血是冷的、他的心是黑的,他竟不肯幫自己太太一個小忙,只是去看一看也不肯,你說——你說——」
「心馨,」秦康理智得多,他擁住心馨,努力穩定往她。「聽話,別再說了。」
「她說得對,我冷血、我黑心、我冷酷無情,」哲凡一點也不生氣,「這是五年前就定了的罪狀!」
「劉大夫,求你跟我們去一趟醫院,不會——很為難的,」秦康說得很婉轉,「浣思的確很危險,她接受麻醉之前惟一的要求是你在場——」
「我在場?哈!」哲凡又笑起來,笑得——令人心都發抖。「我在場又怎樣?命運的安排誰也逃不過,五年前我在場了十五年,又有什麼不同?又有什麼幫助?她——分明為難我,要我出醜!」
「劉大夫——」秦康也皺眉了。哲凡真是這麼冷酷絕情的一個人嗎?以前浣思生病他也肯去診治的,為什麼這次變得這麼離譜?可有什麼原因?
「你們走吧!」哲凡不給他再說的機會,下逐客令地揮一揮手,「我很累,我要休息了!」
「你——」剛剛才平靜的心馨又激動起采,「你冷血、你沒良心、你殘酷、你絕情,你——你——根本不是人,你不配做爸爸,我以後——永遠不要再看到你,我恨你!我永遠不要再看到你!」
她哭罵著,然後用力掙脫了秦康,轉身狂奔而去。
「心馨——」秦康大吃一驚,顧不得哲凡,也追了出去,他怎能放心激動的心馨胡亂撞呢?
然而哲凡——當心馨和秦康的腳步消失在門外時,他整個人都癱瘓下采,就像一個吹足氣的氣球突然被放了氣,他再也無法挺立。他把臉深深埋在雙手中,良久、良久,久得——整個世紀都過去了,他才慢慢抬起頭,哦——滿面淚痕的是他嗎?他不是冷血、絕情嗎?他怎會流淚?那張成熟、漂亮的男人臉,那些憔悴、那些蒼白、那些淚,交織成怎樣動人心弦的畫面。
再過一陣,他終於站起來——
心馨呢?秦康在巷口追上了她,在許多路人詫異的視線下把她塞進計程車,風馳電掣回醫院。
四樓手術室的紅燈亮得甚是刺眼,甚是——驚心動魄,正倫獨自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他的神色看來有些落寞、失意。卻是絕對平靜的,一見心馨哭著回來,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不肯來?」正倫沉下臉。
秦康搖搖頭,心馨把臉轉向一邊,她認為哲凡不肯來是丟臉的事,哲凡是她的父親啊!
「那小子!」正倫狠狠罵著,「混蛋!」
心馨還是不出聲,她自己罵哲凡沒關係,讓正倫來罵,她心裡還是有些不願。
「不來就算了,希罕,」她小聲說,「曾叔叔的手術成功就行了。」
「你懂什麼?」正倫狠狠瞪她一眼,「哲凡一定要來,這是重要的!比沛文手術更重要!」
心馨噘噘嘴,不以為然地不出聲。秦康看著正倫,突然之間有些明白,莫非——
「你們等著,我去!」正倫大聲說。
一轉身,他大步向走廊一端走開。他去?他去找哲凡?他不是去過一次嗎?他甚至見不到哲凡,他有什麼本事把哲凡抓來?
「哼!多餘!」心馨對正倫絕無好感。
「未必,」秦康眼中有奇異的光芒。「或者——他有辦法令劉大夫來。」
「我才不信!」心馨坐下來。「劉哲凡——冷血!」
「你會後悔這麼罵爸爸的!」秦康望著她笑,「我有個感覺,但不知道對不對。」
「什麼感覺?」心馨好奇地問。
「不能講,至少現在不能講,」秦康故作神秘,「以後你會知道。」
心馨白他一眼,把視線放在那紅燈上。她全心全意開始祈禱,只要浣思能痊癒,她寧願放棄自己的一切,甚至寧願考不上大學,寧願接受麥正倫——只要浣思痊癒。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術室門上的紅燈沒熄,正倫也沒回來,將近一個鐘頭了,他可以來往走兩遍,他怎麼還不回來?就算哲凡不來,他也該回來啊!難道哲凡不來,他也不回來了?
「秦康——」心馨愈來愈擔心了,「怎麼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