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著不穩的步伐,他努力瞇起眼睛,檢視大門的門牌號碼。
這是他家沒錯吧?
地上攤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抱著一隻行李箱,長長的雙腳極不自在的蜷曲著,睡得正熟。他看不到他的臉,因為他的臉被身上厚厚的大衣蓋住了,只露出一頭棕色的頭髮。
「喂。」言放宇踢他一腳。
男人唉叫一聲,蓋在身上的大衣滑落,也驚醒了。
原來是他!
言放宇淡淡一笑,盯著他咬牙切齒地扶著門把,蹣跚地站起來,大概是睡到麻痺了。
「我還在想,你到底什麼時候會飛過來。」
馬汀無奈地苦笑。「薇薇安不讓我進去。」
言放宇點點頭,把鑰匙插進門鎖,扭開門,讓他一起進屋。
已經很晚了,可是薇薇安並沒有睡著,她蜷在沙發裡,眼睛哭得像核桃那麼大。
她看見他們倆並肩站在門口,於是憤憤地瞪向言放宇。
「嗨,」言放宇微笑。「言豫睡了嗎?」
「嗯。」
「你們聊聊吧,記得別太大聲。」
薇薇安動動身子,才想排拒地抗議,言放宇立即警告似的看她一眼,不讓她如願。之後,他退到門口。
「晚安了,兩位。」他拍拍馬汀的肩膀,馬汀感激地對他笑笑。
「你要去哪裡?」薇薇安不放心地叫住他。「已經很晚了。」
「放心吧,我會自理。」
勾著西裝外套,他扶著樓梯下樓,默默地回到車上。面對冷清清的街道,只覺一陣茫然。
他還能去哪呢?
發動引擎,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繞,繞著繞著,經過幾間汽車旅館時,他會多看兩眼。
但,始終提不起興致開進去。
沒想到一直往前開,竟不知不覺繞進一條熟悉的巷子裡。
這裡是……岑茵的家。
他把車子停在巷子口,對著岑茵房間的窗子,燃起一支煙。
CD反覆播放著同一首歌,這是他唯一買過的專輯,莫雅的歌。
「空氣中,為何還有那樣的氣息?閉上眼,為何還有那樣的身影?
那樣平靜平靜的愛和分離,怎能牽動沉寂無浪的心……」
歌名取得真好。別去打擾他的心。
像是特地為他寫的歌,一直以來,每回想到岑茵,他也是這樣對自己說的。
他以為這樣最好。
搖下車窗,吐出的煙霧對著岑茵的窗子徐徐飄飛去,裊裊化開。
這晚,他忍不住猜想,那些分手的情人,可曾考慮過未來?
未來如果忘不了對方,怎麼辦?
為什麼人人都那麼篤定下一段戀情一定會到來?
如果不來呢?
那年,在淡水河堤上,他們誰也沒有想過分手後的問題。人生總會繼續,總會再遇見適合的伴侶。他一直相信他們的緣份只有到此為止,踏上飛機的那一瞬間,他就決心忘了她。
可是,人在異鄉,他總是夢見她,每夜每晚,無論寒暖。
他想,也許是剛分手,分手後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也許是他不夠忙。
但,一直過了很久很久,他讀書工作、工作讀書,還是覺得孤單;擁抱著妻子,還是寂寞。
雖然歲月磨洗了記憶,她的臉容已經漸漸變得模糊,他也不再作夢。但,遺忘了她也得不到快樂。
原來有些愛,是可以不受時空的限制,深刻地揉進骨血裡的。就算不去注意,它依舊像影子般永遠糾纏不去。
原來那是愛,他愛她,縱然分手至今,也始終不變。
他想念她。好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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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汀走了,飛回美國,薇薇安卻沒有。
言放宇驚訝萬分。
「妳不愛他了?」
「沒有啊。」
「妳不原諒他?」
「沒有啊。」
「馬汀就這麼放心,把妳一個人留在我家?」
薇薇安咯咯笑說:「你還不知道啊,你在他心目中,簡直是世上絕無僅有的模範紳士耶。」
言放宇狐疑地瞅著她瞧。
「那麼,請問妳留下來做什麼?」
薇薇安眨著可愛又無辜的大眼,有點賴皮地嘟囔著:「我捨不得言豫,還有你呀--」
她走近他,輕輕捧著他的臉,一臉心疼與不捨。
「你好孤單的樣子。」
言放宇別開臉,也揮開她的手。
「請妳行行好,別管我的事好嗎?」
「不太好--」她挽著他的手,配上蜜糖般的笑容黏死人地邊搖邊問:「我還想留在台灣一陣子耶,你要趕我走嗎?」
「隨妳高興愛怎麼住就怎麼住。」言放宇嚴正警告她。「但,請妳好好陪伴言豫,好好照顧肚子裡的寶寶就好,我的事,謝謝了。」
拉開她的手,他從冰箱裡取出一瓶酒,然後一個人躲進書房裡,謝絕打擾。
薇薇安苦惱地歎了口氣。
她到底該怎麼辦,才不會傷害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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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言豫吃完晚餐後,突然跑來敲他書房的房門,並偷偷摸摸的探頭進來。
「爸爸?」他怯怯地叫著。
「嗯?」言放宇抬頭招手叫他進來。「有事嗎?」
小言豫輕輕關上房門,走到言放宇身邊。
他看得出來,言豫心情不好。
「怎麼了?」
「媽咪跟我說,她要回去美國,跟馬汀叔叔在一起。」
「我知道。」沒想到言豫居然想談這個,言放宇垂下眼望著別處,登時有點不知所措。
「爸爸……我們叫媽咪不要走好不好?」
「乖。」言放宇傾身抱抱兒子。「媽咪要跟馬汀叔叔在一起才會快樂。」
「可是我呢?」小言豫心碎得彷彿快要哭出來了。「跟我們在一起也很快樂啊!」
「那是不一樣的。」拉著言豫童稚的手,他深深覺得抱歉。「對不起。」
小言豫搖著他的手,再一次懇求地看著他說:「我們想辦法讓媽咪留下來好不好?」
喉頭好像梗了什麼東西,面對兒子的傷心,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言放宇艱難地低下頭,道:「我沒有辦法。」
「我討厭爸爸!」小言豫於是非常生氣地抽開手,大叫著指控他:「媽咪要走了,你什麼也沒有做!」
言豫氣憤地推開房門,嚎啕大哭地往外衝去,言放宇捏緊了拳頭,卻沒有起身去追。
他聽見言豫衝回房間甩上房門的聲音,聽見薇薇安從廚房裡趕出來跑進言豫房裡,言豫哭得死去活來,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停歇。
他知道薇薇安懂得安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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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花了很久的時問,費盡唇舌,才哄得小言豫睡著。她輕撫他的頭髮,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關上門,走向書房。
「他好點了嗎?」
薇薇安知道他一直注意著隔壁房間的動靜,她點著頭,只輕輕「嗯」了一聲,便走向書房角落的沙發,坐下來蜷起兩隻腳丫子。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她一下子玩手指,一下子又撥頭髮,心懷不安地瞅著他。「你……聽了可能不太高興……」
言放宇點頭道:「妳說。」
「我不能一直待在台灣,你也知道,我……」薇薇安咬著唇,深深吸了口氣,才鼓足勇氣對他說:「我……想帶言豫走。」
言放宇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
「言豫還那麼小,他需要媽媽也……也需要爸爸。」薇薇安囁嚅地看著他凝重的神情。「我和馬汀,似乎比較適合照顧他。」
言放宇還是不說話,她等了一會兒,才怯怯地問道:
「你覺得呢?」
「我覺得?」言放宇危險地瞇起眼。「妳覺得呢?」
「我……」
「我覺得,我莫名其妙,我到底做了什麼?」他加重語氣,毫不容情地逼視她。
「妳想離婚,我就離婚;妳有困難,我沒有問過一句,沒有條件的收容妳,滿足妳每一個要求。可是妳還嫌不夠是嗎?我讓妳予取予求,讓妳太如意了是不是?」
「不是!」薇薇安雙手搗著嘴,眼淚掉了下來,她沒想到他的反彈居然這麼大。
「不是的,我從來沒有這麼想,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回美國去,我不想聽。」
「這樣行不通的,以你現在的情況,根本沒辦法好好照顧他!」薇薇安的心情也很難受,她不想這麼批評他,可是她真的別無選擇。「你工作太忙,心事太多,這屋子裡永遠空蕩蕩的,對他的成長一點也不健康。你不能只是把他交給鄰居照顧,再好的鄰居,也不能取代一個孩子對父母親的依戀,你希望他跟你一樣憂鬱嗎?」
言放宇憤憤地轉過身,胸口急遽起伏著,感覺像被深深刺進一把刀,尖銳的苦痛像鮮血一樣汩汩地流遍全身。
薇薇安是真心為他感到難過。
但,他的寂寞不是她害的。
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他們都不能逃避。
「我會是個好媽媽,馬汀會是個好爸爸,不用多久,我們還會給言豫添個弟弟。馬汀很疼小孩的,他跟言豫本來就相處的很好……」薇薇安試著說服他:「我們都住在紐約,言豫每個禮拜都可以去探望他的爺爺奶奶,我會開車送他去。言豫的爺爺奶奶,也很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