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直背,緊咬唇,忍淚,她的懦弱不給人看見。
走出製藥房,背過奶娘,飛身,幾個縱躍,她飛到無人的後山潭邊,風一陣陣,寒慄襲人,酸澀椎心……這是她的人生……她沒有能力反對……
第六章
上天庇佑,人全救回來了,聽完所有營長報告,知道輕傷士兵八十七,重傷者只有兩名,采青松口氣,這一仗,她大獲全勝。
「姊姊,煜宸哥哥不好了。」涴茹從遠處奔來,抱住采青,淚流滿面。
「公孫叔叔不是在替少莊主診治?」采青將妹妹推開,正色問她。
「公孫叔叔說少莊主的毒治不了,那是由八蟲八蛇淬煉出的毒藥,誰都不知道是哪八蟲八蛇。怎麼辦?煜宸哥哥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大痛一次,痛的時候,全身冰冷,像凍在冰窖裡面一樣,才隔一會兒,又熱得皮膚發燙,像泡進滾水般,這種痛苦誰受得了啊……」涴茹一路哽咽一路說,怎有人手段這般凶殘,製出這種可怕的毒藥害人。
八蟲八蛇?夠狠了,沒有解藥,誰都解不來這種毒,除非……
不,不能用那個「除非」!
涴茹說過不怕死,要她為少莊主而死,恐怕她連眉頭部不會多皺一下,但若她真用了那個「除非」救下少莊主,采青可以預估,更多謠言將四下散播……
她的自私、她的心機,她會因而成了司馬昭,人人都能指著她大罵特罵。
死於戰場她不怕,她怕的是苟活,一輩子活在人們輕視眼光下……這種眼光,她在義父身上嘗過太多,她再不願意……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他受折磨,在八八六十四天之後,神干氣盡,一點一滴死在自己面前?能嗎?她能嗎?
「姊姊,求求妳救救煜宸哥哥,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涴茹淚水汪汪,濕了采青胸前衣襟。
采青不語,只是羨慕,對涴茹可以隨口生死而羨慕。
她能夠大大方方讓所有人知道,沒有煜宸她會死、沒有愛情她活不下來,她的生命因煜宸存在出現意義?她不能。
涴茹的愛情理直氣壯,不似她的愛情,偷偷摸摸見不著陽光。
采青不能擁有涴茹的單純,她出口每句話都要小心翼翼,要深謀遠慮,要一路說話一路算計著它的後繼效應。
她衷心盼望當小魚兒,卻沒辦法卸去肩上重擔:她想態情任性,卻只能在心底偷偷羨慕涴茹的任性,她是一尊被綁上線索的傀儡,永遠不能隨心隨意。
活著對別人是輕易,對她而言,卻是纍纍責任,累……感覺越來越甚……
煜宸為父親的死對她不諒解、百姓為她的私心充滿憎厭,所有人都誇她才能非凡,卻不喜歡她的存在,是不是相互矛盾?
假若能夠替換,她但願自己是涴茹,成天嘻嘻哈哈,一張笑顏贏得所有人心歡。
她那麼累,活著豈不是太辛苦?
那麼……那麼……把那個「除非」攬在自己身上呢?
念頭閃過,倏地,采青笑了,是啊,她可以把「除非」攬在自己身上,一晌貪歡媾合,他的毒過到她身上,他恢復健康,她留取回憶。
她的人生不再是一場場空乏虛名,如果說,她這輩子全是在為他人作嫁,至少讓她為自己做一回事情。
她可以假裝曾經,他愛過自己,假裝他們之間有過真心親暱,也假裝這一夜是他們的天長地久,只可惜時不我予,愛情充滿荊棘……
他們雖不能長相廝守,終是有過刻骨銘心……這種感覺是不是好一些?
很可笑,她的愛情純粹出自想像……說她可笑倒不如說可悲,她想要的,到不了她手上,不想要的,卻一堆一迭壓上她的肩膀。
作下決定,采青突然變得輕鬆。
從此,她了卻莊主對她的請托,她不必背負百姓對自己的不諒解,也不愧負涴茹妹妹的愛情,最重要的是--一命換一命,如果莊主的死是她必須負的責任,那麼送上這條命,也算是了卻負擔吧!
「姊姊……妳能救煜宸哥哥嗎?公孫大夫說妳的本事再高強,都解不了他的毒,如果連妳都解不來,這世上再沒人可以救煜宸哥哥了,是不?」
「我能救他。」送給豌茹一個安心笑容,握住她的手,采青對她的羞愧感覺沒有了,面對生存的疲累,相較起眼前,走向死亡竟成一件舒服愉快的工作。
「真的嗎?我就知道妳有辦法,妳是世界上最棒最棒的姊姊。」她抱著采青,又叫又笑。
「妳真心相信我嗎?」采青問涴茹。
「相信。」點點頭,涴茹單純的眼睛裡,有著全然信任。
「那麼記住,不管我做什麼,目的是--還妳一個健康夫君。」她說得慎重。
「我會記住。現在,我們可以去看看煜宸哥哥了嗎?」她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帶給大家。
「好,我們去。」
悄悄地吐掉胸中怨氣,她是不能埋怨的,從小到大,根深柢固的觀念教會她,她的存在是為著涴茹的幸福,然而這一回,她顧全了涴茹的幸福,也成全自己的幸福,她尋到一條兩全道路。
☆☆☆☆☆☆☆☆☆☆ ☆☆☆☆☆☆☆☆☆☆
他肌膚燙得像火炬,聽公孫叔叔說他已經折騰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昏昏入睡。
坐在他身邊,采青看著他的五官容顏,這是個多麼容易教人傾心的男人,難怪涴茹沒有他,便活不成。
她沒忘記第一次見他時,他和涴茹的笑聲從山坡間傳來,他為涴茹編織花環,花環戴上涴茹發問,金黃色的花朵、金黃色的笑顏,那年,她初次學會羨慕感覺。
煜宸和她一起學習,在每個場所裡,他沒拿她當過女生,他拿她做對手,每年的大賽間,以贏下她為最高目標。他說如果哪一天,他有成就,他最該感激的人是采青,她的存在,讓他有了前進動力。
褪下衣衫,采青躺到他身邊,偎著他滾燙胸膛,想像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練過武功,一身汗臭,男孩們衝到水潭邊,跳進水裡游泳,她離他們遠遠,在片刻休息問,拿起公孫叔叔給的醫書默念。
幾個惡作劇的男生聯合,抓起她,不顧她的反抗掙扎,硬將她扔進潭裡。
水嗆上喉間,采青不會游泳,看著自己身子在水中浮沉,她夠驕傲的,連呼救都不願,她估量他們沒勇氣放任她溺斃。
最後,是煜宸跳下水潭,一把將她抱起,昏昏沉沉地,那是她第一次躺在他胸間。
他的胸膛很寬敞,帶著叫人心安的感覺,在水底,她緊緊攀住他,一次次將頭顱埋進他胸間,但願,一直一直……她在他心間……
醒時,采青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他湊近她耳邊說:「今天,我總算確定妳是女生。」
他的笑話揭去她的尷尬,也拉扯出她的羞赧。
是啊,她是女人,可是從沒有人這樣看待過她,義父教她武藝、呂叔叔教她佈兵擺陣,人人都拿她當男孩看,要求她出類拔萃。
他是第一個拿她當女生看的人……也是第一個摘花送她的男人。
那次,大夥兒笑他,與其送花給楊采青,倒不如送她一截葛根或人參,而她不說二話,在花遞到自己身前時,冷冷搶過、踩爛。
她不明白自己的表現,只是隱隱約約感覺,收下花是不對的行為,他的花……專屬涴茹,與她無緣無分。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采青就明白,煜宸是涴茹的權利範圍,她應當和他保持距離免遭誤解。
她努力了許多年,卻不得不承認他早已闖入她心問,否則一隻蒼鷹、一條小魚,怎能輕易打破他們緊守的距離?
她的心在「姊姊」和「小魚兒」中間擺盪,是涴茹的淚水提醒她的本分,是即將來到的婚禮告誡她,他的心情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她退卻了,退回安全界線,假裝情愛從未發生。
采青記得,當煜宸收到涴茹親手縫製的繡帕時,同習武的男生問她:「妳什麼時候才能做做女孩子的水磨工夫?」
煜宸反口代替她回答:「等你也學會做繡帕時。」
他向眾人分解,說采青學會的東西比所有男生都多,再要求她學習女人工作,未免過分,他侃侃而談,說得在場男生低下頭,承認巾幗勝鬚眉。
不過,采青還是學了,在夜燈下,她央求奶娘敦她繡花,成果不是太好,但他還是高高興興搶下她親手做的羅帕。煜宸說,那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帕子。
嚴格來講,他為采青做過不少事情,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涴茹和其他女生,他們習武、他們學帶兵打仗,他們一起飛上殷商屋樑,一起為窮人爭取機會。
他們有無數無數的共同經驗,他們攜手出生入死,有他的地方,她在。
他們是這樣親密的男女,怎麼愛情偏偏不屬於他們?
老天不合理,硬要拆開他們的心,采青不得不懷疑,她得罪了天上神仙,才得不到該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