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人家的計算機設備好專業!
他晚睡早起,伏案工作一整天,想必比她更缺錢吧!
轉念去想這些五四三的,有效地平復了她紛亂的心情。
她進了門,隨手鎖上,扯開拉環,咕嚕咕嚕地飲下冰啤酒,解渴、解熱,解焦躁、解心慌。
今晚一折騰,胃口也消失了,雖然餓到胃發痛,卻提不起食慾,所以吃的東西她一概沒買。
或許是肚子空空,最後也沒吃成一餐飯,醉意來得特別快。
淋浴過後,她直接倒臥在木板床上,昏昏沉沉中,腦中光影交錯掠過。
她夢見了無憂無慮的年代。
那個時候,她跟老師造反、跟同學嗆聲、跟姊妹淘壓馬路,買一些阿里不達的小玩意,把書包妝點得繽紛熱鬧,是生活中頂頂重要的事。
看到不爽的事,她就挺身而出,專門替人打抱不平,走到哪兒都大搖大擺,好不威風,她還曾經把嚴禁男女同學交談的老處女老師上賓館的照片偷偷拍來,放進她的抽屜裡,嚇得她不敢再阻礙兩性正常交往。
以前的她,膽大妄為、恣情恣意,讓現在的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感歎。
還記得初中畢業那天,她大起膽子去吻心儀的學長。
那時,她喜歡他,一心只想跟他來個親密接觸,壓根兒沒想到,世界上還有法式舌吻、在別人口中將櫻桃梗打個結的俏花樣。
現在回想起來,她只是很遜、很幼稚、很「肉腳」地啾了幾下。
N年之後,她才曉得,那個吻甚至稱不上是「吻」,只是「親親」,給只會吐口水泡泡的小娃兒專用的。
但她也想不透,當時為什麼會有那種衝動,只為了留下一個回憶,就動員姊妹淘去將他架住……不知道學長後來怎麼樣了?是不是很不爽她的做法?她記得,他平時笑咪咪,但有時脾氣不太好,恐怕這件事會讓他記恨一輩子吧!
他或許引以為恨,但,那是她美好生活的句點。
從那天起,她的人生就急轉彎直下。
家裡被潑上紅油漆,寫著「欠債不還」四個大字。
父母關起門來大聲吵架,一家人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當晚,她被命令著出門,除了簡便的小小行囊以外,什麼都不能帶。
他們全家「跑路」去了!
她沒有再回過那個「家」,沒有再走過那條街,也不能與以往的朋友聯絡。
他們舉家遷到一個荒僻的農村,屋子小,生活變得艱苦,爸爸與媽媽一天到晚吵架,然後辦離婚……然後她北上唸書了……然後大姊為情自殺了……然後她一直在打工、一直在賺錢、一直一直像顆陀螺一樣拚命轉……
累,真的好累!
最可怕的是,債主永遠找得到他們的藏身地,永遠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來,永遠有最可怕的手段,嚇得他們不敢不把身上的錢全部掏出來……
「啊!啊、啊、啊!」她在夢裡發出驚慌的尖叫。
白天的壓力,全部被強烈的工作意志壓下來,到了夜晚,才全部迸發!
「砰、砰、砰!」
三下用力的踹門聲,將她用力扯回現實。
明月坐起身,擦掉狂滲的冷汗,才睡了兩個鐘頭,感覺好像睡了很久。
她喝了杯冰水,靜坐一會,然後才又倒下。
這次的夢境便平和許多,眼前只有一盞又一盞的路燈,她好像急遽縮小,回到小學六年級的某個夜晚,在那個大男生的保護之下,靜靜地走著。
走很久也不累,因為好安心,真的好安心。
雖然她不相信自己有得到幸福的能力,雖然她覺得自己會被沉重的債務壓垮,雖然她認為自己一輩子都翻不了身,最好也別再做什麼美妙的奢想……
但是,她有一個心願。
她想要……回到那一天,永遠地留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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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狠地踢了三腳,陸青野站在走廊的窗邊,叼著煙沉思。
江明月一溜煙跑掉的時候,他並沒有追上去。
看她那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他簡直不能適應。就他記憶所及,江明月不曾膽怯過,即使是在變態怪叔叔伸出狼爪時,她猶能以「失火了」取代「救命啊」,企圖引起人們的注意。
當年,他也曾經回白泉中學去找她,得知她沒有回去唸書,他嘔了好久;他也曾經親自造訪她的家,但是那棟房屋已經人去樓空,鄰居都不願多透露什麼。
那時找不到人,他氣得要命,整件事懸在心上,過了一年又一年。
他想像過千百種再度遇到她的情景──
可能,她「力爭上游」,當上了暴走族的頭頭……
可能,她採取的手段太過激烈,被老師當作皮球,踢來踢去,到處轉學……
可能,他們舉家移民,她成了小留學生,回來後氣質迥變,也許會彈鋼琴吹長笛,也或許會跳熱情桑巴舞……
但,他就是沒有想過今天發生的這一種。
他沒有想過,會在一間沒啥特殊的便利商店再度見到她,她的氣色還青青白白,好像過得不是很好;他也沒有想過,她的氣焰竟然收斂那麼多,眼底開始有了畏懼。
他原本以為,她天不伯、地不怕,永遠都會是那麻辣燙的模樣!
十二年的時間,說長不長,但已經足夠讓很多事情發生。
到底是什麼事發生在她身上?當年她為什麼無故失蹤?
他用力吸了口煙,鬱悶地發現,比起「討個公道」,他竟更想知道她的近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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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明月都盡量不出門,以免再度被那個「債主」堵到。
她思前想後,雖然面熟,但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難不成是事業失敗後,染上賭博惡習的父親又到哪家地下錢莊去借錢?
不對!如果是地下錢莊的打手,怕不早把她抓起來了,哪能讓她溜掉?
或者是,父親惡性倒閉,連帶使某些家庭失和,那些人的家人認得她,看到她,就想找她算帳?
明月盯著屏幕,腦子亂紛紛。
算了算了,以後小心為上,她現在只想快點寫稿賺錢,把家裡的債還掉,就不用躲躲藏藏,像隻老鼠只能在陰溝裡亂鑽了。
她喀啦喀啦地打字,這時電話響起。
「請問是江明月小姐嗎?」
「我是。」
「你有一個宅急便的包裹,請問你方便到樓下來領嗎?」
對了,她的作者好友孟祥馨正在東台灣玩,說要寄點吃的讓她打打牙祭。
「我馬上下去。」
她關掉計算機屏幕,低頭看看自己,四角小短褲還算OK,麻質背心就有點透明……再套一件圓領衫好了。
她重新紮好髮髻,一口氣跑下樓,穿著制服的宅急便人員已經來到門口。
咦!這麼巧,暴躁鄰居也有包裹?
「江小姐是嗎?」送宅急便的大男生,臉上洋溢著熱情的微笑。
「我是。」
正低頭簽單的男人,突然動作一停。
聽這個聲音,好像是……
「你有一件低溫宅急便,請幫我簽個單子──噢!等這位先生簽完以後。」
明月走過去,沒往旁邊看一眼,也沒跟暴躁鄰居打招呼。
她的個性是,別人不理她,她也不會主動上前去攀談;如果別人持續對她不理不睬,她也可以一直對人視而不見。
陸青野把單據還給宅急便人員,然後瞪著她。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位走路頭低低,好像想撿錢的隔壁芳鄰,居然是她。
江明月!
地球未免也太小了吧!居然這麼一湊,也能讓他們湊在一起。
明月接過單子,低頭撇兩撇,說了聲「謝謝」,接過包裹,轉身就上樓。
「江明月!」陸青野低吼。
她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火速轉過頭來。
怎麼是他?那個自稱是「債主」的男人!
「你怎麼追到這裡來了?」她慌亂失措,頓時失去了冷靜。「是誰跟你說我住在這裡?」
「沒有人告訴我。」陸青野瞪著她看。很好,她變相承認她就是「江明月」了!「我也是視在才知道。」
現在才知道?
她的目光往下移,看見他手裡的包裹。
對了,因為他住在這裡,所以他的包裹才會被宅急便送到這裡。
咦……耶……
一個驚人的領悟跳進她的腦子裡。
他,就是她的暴躁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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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趕快逃!
江明月無暇細思,提起一大袋好友寄來的食物,飛快地跑上樓梯。
一道光線從樓梯轉角的窗口射進來,她的身影在陰暗的空間裡陡然一亮。
陸青野瞇起眼睛,發現那件她穿來稍微嫌大的短褲是……
可惡!他想也沒想,立刻追上去。
明月使盡力氣往上衝。幸好她從小就跑得快,家裡負債期間,每隔一陣子就有人上門要債,眼看苗頭不對,也得轉身就逃,練就了她說跑就跑的爆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