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啦,不管你家樓上種什麼花,反正都不能拿來吃,咱們還是快回家想辦法弄點東西填肚子要緊吧!」她覺得天下第一重要的事,就是吃飯。
賽夏的頭在狂風中,一陣猛搖有如波浪鼓。中原女人不是都很遵守什麼三從四德,謹守禮節的嗎?怎麼這位姑娘凡事都那麼「隨便」——
這姑娘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居然不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整個人像塊大餅似地貼向他寬廣厚實的背上,兩手自動扣緊自己的腰身,真令人訝然!
「哇,你的背好溫暖喔,這樣抱著好舒服啊,我都快睡著了,你小心騎馬,別害我摔著了。」她聲音漸說漸小,最後那幾個字,全都成了含在嘴裡的咕噥。
賽夏回頭一瞥喊道:「喂,姑娘,你還沒告訴我你的芳名?」賽夏心裡想著,她該不會姓隨名便吧?!
這時賽夏的耳邊飄進一句比風還輕的呢喃低語。「我……叫……俠……女……」然後一陣靜謐,只剩馬蹄聲響徹雲霄。
第二章
賽夏就照著那姑娘先前的指示,來到一戶破舊的宅院,原本在打盹的俠女已然轉醒,即刻恢復充沛的精力,翻身下馬,向院子飛奔而去,大聲吆喝著。「爹,晚餐有著落了,我給您找了個有錢徒弟來了呀!」她叫得如響雷,絲毫不在意背後的賽夏聽見了,會掉頭就走。
賽夏仍安坐在馬背上,神態優雅地四處顧盼,看著山谷下唯一的人家,在花木扶疏的圍拱下,更顯得那間房子的簡破,與其說它是個房子,不如說是一間茅草和泥土堆砌而成的簡陋草舍,他不敢相信,那樣的茅屋真能住人,因為連他的愛馬的馬槽都比那裡要來得堅固。
這時茅屋裡走出一位咳嗽連連的老人,蒼白的臉色看似病懨懨的。
「俠女,你說誰來了呀?」
賽夏有點迷糊了,怎麼這位老人家也稱呼她為「俠女」,她究竟何俠之有?除了刁鑽、魯莽及貪小便宜外,從她的言行舉止根本嗅不到一絲俠女該有的風範。
那位「俠女」姑娘,興沖沖地又跑回賽夏身旁。
「你快下來,別老坐在馬背上,不怕屁股坐得生瘡呀!」回頭又對著老人那頭大聲嚷嚷。「爹,他呀,是樓蘭來的挑夫,想跟你學一點拳腳功夫。」喊完轉向已下馬來正抖落身上灰塵的賽夏悄悄交代。「別跟我爹說是我逼你來的,否則他老人家那個怪脾氣肯定不會收你這個徒弟,那可是你的損失喔!」
賽夏瞟了她一眼,他怎會不知她的心眼呢,但仍極具風度地說:「好,但是你要告訴我,為什麼連你爹也稱你為『俠女』?」憑她剛才在林子裡和他過招的那幾手,離俠女還差得遠呢!
「傻蛋,我姓霞名女,我爹不叫我霞女,要叫什麼?笨!」她那雙又捲又長的睫毛,像會使性子似地往上翹著。
唉!原來是這樣;又遭她罵上一回。
待走近老人,賽夏才發現她爹其實不老,只是早生的華發使他顯出老態。
老人好奇地打量賽夏,瞧他氣宇軒昂目光炯然有神,挺拔出色的相貌,頂天立地的站姿,怎麼看也不像是霞女口中的挑夫?再轉個身,週身瞧他一遍,這位年輕人身上那件挑夫裝極為眼熟,好像是集子裡那個挑著肉包子到處兜賣的王老二的。老人的眼裡,倏地佈滿疑雲。
他把女兒拉到一旁詢問:「霞女,你去哪弄來這個人?」
「爹,他呀——」她腦筋一轉,接著道:「他是從樓蘭的挑夫,叫……」
她又回頭揚著眉示意,賽夏馬上接口。「我叫賽夏!」
霞女連忙接口又道:「對啦,他叫賽夏,是樓蘭來的挑夫,本來挑了些值錢的貨要來中原,不料在前面的白楊樹林裡遇上了盜匪,他又是個軟腳蝦,半點武功也不會,差點被洗劫一空,幸虧我及時出現,奮力打退盜匪,才救了他一命,但是女兒畢竟只是一人,歹徒卻有五、六人,在猛虎難敵猴群之下,我只搶回一隻玉珮和一匹歹徒的馬……」
賽夏的表情好像丹田忍住一口氣,想笑不能笑,只好用力地憋著。他皺著眉聆聽她編造他的遭遇,瞧她鏗鏘有力的說詞,說到與盜匪過招時的精彩處,還會比畫招式飛天遁地地跳躍下腰,手舞足蹈地彷彿就在賜則似的。這點不容易啊,瞧她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的,賽夏真要對她另眼相看了。
當霞女正說得起勁時,老人家右手舉高,一記敲在霞女的腦袋上。「我看你功夫沒長進,說謊的本事倒是精進不少,也不怕將來嫁不出去。」
「爹,我沒說謊。」霞女揉著痛處辯白著。
老人見她執迷不悟地強勢硬辯,又追著她連敲了好幾下,一邊氣得直罵。「你這個死丫頭,還敢狡辯!」
霞女看苗頭不對,傻站著只會被打得滿頭包,於是躲到賽夏身後擋去她爹凌厲的攻勢。
「哼,別以為躲到人家後頭,我就會放過你,門兒都沒,這回我非打得你滿地找牙不可,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說謊?」老人家雖然氣虛若病,但拳腳的力道仍不弱,那幾記可夠霞女痛得哇哇亂叫,抱頭猛跳了。
兩人兜著賽夏追打了起來,沒完沒了,幾乎忘了賽夏的存在。而賽夏也樂得在居中觀戰,這個野丫頭是該教訓,撒野撒上了天,連他堂堂的……算了,不跟她計較了,總之將來誰娶了她誰倒楣。
霞女雖痛得眉頭緊鎖,扁嘴如鴨,但就是不肯招實話,瞧她原就滿臉污泥的臉蛋,此時因痛,臉皮已糾得像條被捏皺的黑布,更看不清五官是長得什麼德行了。
當老人家又高舉右手掌,一個箭步欲打在霞女的後腦勺時,突然被凌空給接住了。
「霞老爹,請別再責備霞女,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這點我可以作證。」賽夏終是出言相勸,同時轉身回頭向霞女眨了一眼,似乎另有含意。
霞女則嬌嗔道:「還以為你變啞了,這會兒才挺身說話。」看來他是故意等她被打得差不多,看完熱鬧滿意了,才出言相護。哼,這個陰險的小子,她霞女向來是有仇必報的,等著瞧吧!
霞女忍著痛用最後一絲力氣朝他扮鬼臉,以示抗議。
聽見賽夏的作證,老人家這才放過霞女。「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既然有客遠來,還不快去煮飯。」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
他隨即恢復一張溫和的慈祥容貌,拱手請賽夏入內歇坐。「這些年鬧災荒,使得遠近這幾座山林起了不少盜匪,你一個生意人出門在外,要多加小心。唉,在上者,只管擴充國土的版圖,征戰連年,全不顧民間疾苦,聽說戰事已打到鄰近的城邦了,真是苦了天下黎民……」老人家語重心長地說著。
「又在說朝廷的事了,誰苦呀,當你女兒最苦了,打小就有一頓沒一頓的,才會長不成女人樣,被人家誤認為『小胸台』,唉,我看我還是去認鳥作父好了!起碼,還可圖個飽食終日。」她尾隨在後,叨叨地念著。
老人家回頭低吼。「放肆!居然敢拿堂堂的御前侍衛總領跟一隻小母鳥相提並論,你該當何罪?」他吹鬍子瞪眼睛的可怖凶相,也許嚇得破別人的膽子,但對於從小就看著那張不得志的凶臉長大的霞女而言,早已見怪不怪了。
「又來了,爹爹,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麼御前侍衛?那已經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只可惜那時候我還太小,對於那種豐衣足食的享受一點記憶也沒有,等到你解甲歸田了,我才慢慢長了記性,誰知道,正好趕上兵荒馬亂的苦日子啊!爹,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你,解什麼甲歸什麼田嘛!」她也不想去煮飯了,反正也沒米可炊,於是一邊趴在地上和成排成列小螞蟻玩了起來。
十六歲的她,像個長不大的頑童,心思簡單得只知玩耍吃飯。
霞老爹仰天長歎。「丫頭啊,你當然不懂,亂世莫當官。」自從她娘病逝後,朝廷之中小丑跳梁,好人充斥,他早就看透了,一心只想帶著女兒歸隱山林,不想再過問朝廷之事。
一家兩口,初來到景色秀麗的山谷小村時,霞老爺憑借一身鐵打出來的硬朗身子及好武藝,想在山村裡開武館謀生,只是學徒時有時無,所收的束修常不夠餬口,又碰上兵荒馬亂連年旱災,只有靠打獵維生。
但霞老爺畢竟年老體衰了,經年累月的糧食不繼後,難免貧病交加,更不能招徒弟謀生,才會把個俏麗的女丫頭片子,養得瘦干如柴,粗言粗語,衣破發污,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他看了都心疼。
賽夏看著眼前這一幕,心裡有了盤算。
「霞老爺,如果你不棄嫌的話,請收我為徒,這個玉珮就當做奉給你的束條。」他掏出翠綠晶瑩的玉珮,這個小東西也許暫時可解他們的困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