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的態度不善,但至少她在聽他說話了。
他渴望地盯著她綰起的長髮,和優美雪白的頸項,她穿著白色真絲長袖衣褲,看起來十分清瘦又嬌柔,窗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暈出一圈白色的光暈,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忍住想靠過去碰她的慾望。
「我從小就夢到你,我以為你只是夢,一個美麗又悲傷的夢,然後我知道你是真的,你真的存在,但我卻找不到你。」
他嗓音沙啞,包圍著她。
「我曾經恨過你,在我第一次意識到那些夢全是真實的記憶時。」
她沉默著,纖細的頸背卻不自覺緊繃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遇見你,為什麼到頭來你總是會背叛我,為什麼在我死了之後,你卻彷彿失去生命的是你不是我……」
她渾身一震。
「是的,我記得,」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雙拳說:「每次死去我總是憤恨不平,恨不得能親手殺了你。我一直跟著你,憤怒且困惑,直到黑暗把我帶走。轉世後,我總是忘了一切,但是有幾次我隱約記得,記得你,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我想先下手,卻下不了手,我以為你愛我,你卻動手了。」
「或許那是因為我根本不愛你。」
她的話語清冷且無情,像十二月的雪,可那微顫的雙肩卻洩漏了她的情緒。
「我也以為是這樣,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憤怒。」他一扯嘴角,輕聲低語著,「我總是想,這女人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敗在一個女人手上?憑什麼我一生的霸業要就此成為幻影?這天殺的女人究竟憑什麼?」
她顫抖得有如風中落葉。
「雖然有的時候我隱約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可是每當我試圖想找出原由時,我又會被黑暗吞沒,再次轉世,再次遺忘。」
她閉上了眼,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不是很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雖然我不記得那些過往,但在後來第一眼看到你的那瞬間,我就知道我絕不能傷了你,我無法忍受你遭到一絲一毫傷害,甚至正我曉得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時,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你動手,即使我殺盡天下人,只有你,我不會以刀劍相向。」
淚,無聲滑了下來。
她咬著唇,直至嘗到了血味。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我愛上了你,沒有人能像你那樣影響我,你總是試圖感化滿身罪業的我,別人對我總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卻從未怕過我,無論我是王、是將軍、是盜匪、是惡賊、是殺人魔王,你總是定定的看著我,毫不閃避我的視線,如此勇敢,卻又如此脆弱,你說我不會變,但我早就變了——」
「變?」怕自己又抱住那一線希望,不敢再聽下去,她硬著心腸出言打斷他,「恐怕你的記憶有誤,容我提醒你,三十五年前,在邊界販毒、殺人,甚至準備發動戰爭的人可不是我!如果你變了,為什麼還要做出那種天怒人怨的事?」
他渾身一僵,壓抑著怒氣承認道:「沒錯,那是我,但在那樣的環境下,我若不殺人,死的就是我。如果你還記得,應該曉得在那裡的那些人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知道我最感謝仇靖遠什麼嗎?」
她臉色死白地無言沉默著。
「問啊。」他陰騖的逼迫著,「問我最感謝仇靖遠的是什麼!」
她還是沉默著。
「問啊!」他壓抑的聲音暴起。
她驚得幾乎跳起,這才順了他的心意,啞聲開口,「什麼?」
「他收養了我,給了我機會,他讓我不再出身寒微,讓我有機會受教育,讓我不用從垃圾糞坑裡往上爬,讓我不用為了食物搶奪,讓我不用為了生存殺人。」
他的語音譏誚又痛苦,她緊閉雙眼,不自覺撫著心口,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尖刀插入心頭。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被詛咒了,我作惡多端,所以總是生在賊窩裡,總是得殺人才能生存,你卻總是在我已經無可救藥時才會出現。但是這次不同了,我的手未曾染血,我記得一切,我記得你。」
心,震顫著。
她閉著眼,瘖啞開口,「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依然騙了我。」
「如果我一開始就和你說,你會信嗎?你忘了,一如從前的我,你從來未曾在相遇時就說出真相。」
「真相?什麼真相?說我因為被詛咒,不會老?不會死?還是說我和你曾是夫妻,結果我卻親手殺了你?你確定我說的真相你會聽得進去?」
「不會,可是你有的是證明的機會,你救過我好幾次,就算我不信,我也會懷疑,可你幾乎未曾試過。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她抿唇,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我想你和我一樣,我知道你恢復記憶後,絕不會留下來,一如你知道我若想起來了,一定會恨你。幸福的日子是虛幻的泡沫,稍縱即逝,你緊緊抓著,就像我貪戀和你在一起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直挺挺的僵坐著,從未想過他竟將她看得如此透徹,讓她連丁點的自尊都無法保留。
「那就是我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告訴你的原因,如果你要說那是欺騙,那就是吧,如果你要說這是計謀,那也可以。不過我從頭到尾求的就只有一個,無論是好是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疲倦低啞的聲音迴盪在室內,淡淡地,圍繞著她。
然後,她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聲音。
門開了,又再度關上。
她顫抖地握緊了頸上的玉石,在心底提醒自己。
被刻上咒語的珠鏈完全禁錮了她的真氣,使她無法自行取下,縱然她曾在沙場上所向披靡,現在也只和常人一般。
臥室裡的衣櫃有她合身的衣裙,浴室裡有她慣用的衛浴用品,冰箱裡有她喜歡吃的食物,所有的東西都顯示出他早將一切準備好,他事先就計畫好要軟禁她。
他一定圖謀著別的什麼,他不可能真的愛她。
從以前開始,他待她就並非不好。
一直都是好的,只是不愛她而已。
她一定得記得這點,一定得記得。
他不可能會變的,澪不會容許的,瞧她這回不就插手了?
她絕不能忘記。
她辛辛苦苦的在心底修築幾近崩塌的心牆,可他說的一字一句,卻依然不斷不斷地在腦海裡迴響著,引發了更多的淚水。
無論是好走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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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火光沖天。
火紅箭雨漫天飛舞,掩蓋了天地,城牆上的人一個又一個摔落,城牆下的人一個又一個倒地。
哭喊聲、哀號聲、殺伐聲,全交雜在一起。
遠處傳來火炮的槍響,城牆顫動著,她轉頭,看到另一邊的牆頭坍了,壓死了在城下的士兵和百姓。
一夜,只一夜啊……
巨大的無聲吶喊幾乎撕裂了她。
天好藍,好藍,山是那麼的翠綠,可前方的土地上,鮮血卻匯流成河,屍橫遍野。
風颯颯,血腥隨風飄散。
她站在山崖上,垂淚看著眼前的殺戮戰場。
原以為他會變,原以為他會答應撤兵的,原以為這一次是有希望的……
都是她的錯,她不該拖延的,她不該信他的,昨晚她就該動手的,卻因為她信了他,因為她貪戀,因為她想和他在一起多一點的時間,結果害死了這麼多的人。
都是她害的……
她痛苦的跪坐在地,再也受不了的仰天哭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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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再度纏身。
她哭喊著從夢中驚醒,男人擁著她,安慰著。
「沒事了、沒事了……」
夢裡的驚悸和怨憤仍殘留在身體裡,她淚濕滿襟地緊緊抱著他,全身發顫、汗如雨下。
「都過去了……」他吻著她的額頭,坐在床上抱著她,輕輕搖晃著。
他溫暖的體溫包圍著她,熟悉的氣味和規律的心跳聲讓她逐漸放鬆下來,她環著他的腰,像抱著救生圈一般,在他懷中抖顫的道:「抱……抱歉……只是個愚蠢的……」
話說到一半,她睜開眼,卻看見屋裡雅致豪華的傢俱,剩下的半句全消失在嘴裡。
這不是她家。
她緩緩地移動視線,然後看見玻璃窗上他和自己的倒影,還有脖子上反射著昏黃夜燈的玉珠鏈,她微微顫抖著,觸碰著那串玉珠,恍惚中,以為自己仍處在另一場夢魘當中——愛恨交雜、喜怒交織的夢。
在這個夢裡,他是殺人無數、永世輪迴的修羅,她則背負著殺他的原罪。
不。
不是夢。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她慌然鬆開手,迅速離開他溫暖的懷抱。
有一瞬間他似乎不想鬆手,但最後還是放手讓她退開。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抓起絲被包住自己仍在輕顫的身子,試圖保持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