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兒與竹承明幾乎在同一時刻到達戰圈中,一時之間只聽得一片混亂的驚呼、暴叱、怒喝,然後,一切都停止了,幸好,誰也沒有傷到誰,只是大家收手收得極為狼狽而已。
滿兒急忙扶住腳步踉蹌幾乎站不住的允祿,雙臂環住他的腰際以便給予最大的支撐。
「你怎樣了,允祿?」她焦急地問。
剛穩住兩腳,允祿便俯下大眼睛,陰鷙地盯住她。「妳改嫁了麼?」
「你才改嫁了!」滿兒哭笑不得地替他拭去嘴傍的血。「我是問你怎樣了,還撐得住嗎?」
允祿閉了閉眼。「沒問題。」
才怪,看他面色慘白如蠟,神情萎頓語聲閭啞,嘴裡的血還流個不停,而且幾乎把所有重量都放到她身上來了,還說什麼沒問題,裝英雄也不是這種裝法吧?
滿兒更使勁兒地抱穩他的腰,再將目光投向竹承明,深刻地,沉鬱地看著他。
那樣失望而悲傷的眼神,看得竹承明苦澀又愧然地別開眼,不敢再面對那雙與他最深愛的女人那樣酷似的眼。
當年他離開她時,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著他離去的。
「為什麼,爹,為什麼?」滿兒哀傷地問。「如果不是允祿為了我而放過你,你還能站在這裡嗎?為什麼你就不能為我而放過他?」
「我……我……滿兒,妳知道我的身份不是嗎?」竹承明掙扎著為自己的卑劣行為作辯解。「誰都能不顧,唯有我不能不顧大局,為了我們漢族遺冑,我必須犧牲個人私愛來成全民族大愛,而妳,妳是我的女兒,妳也應該……」
「不,爹,我不是你,無法像你那樣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滿兒堅拒竹承明把重擔壓到她身上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在我心裡沒有什麼前明或大清,只有允祿,他冷酷,他無情,他殘忍,他暴虐,但他給我一份世上獨一無二的深情,又癡又狂,是他呵護我、寵愛我,給我世間無人能及的幸福,所以……」
她傲然揚起下巴。
「不要勉強我,不要苛求我,我這一生將只為他而活,什麼民族大愛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連一個人都無法認真去愛,又憑什麼說要愛那麼多人?」
「但妳我都是前朝的漢族子孫……」
「那又如何?不都只是人嗎?」滿兒反問。「爹,為了前明,你犧牲了我娘,那已經夠了,請不要再為了那兩個令人厭惡的字眼來犧牲我,為了那兩個字,我已經受到太多的傷害,所以,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麼血,我都不想為前明犧牲……」
「我……我也是為了妳娘才離開她……」竹承明無力地辯駁。
「借口!」滿兒兩個字便駁回父親的辯詞。「一個人要愛就要愛得深,愛得狂,愛得癡然忘我,不然就不要愛。為了允祿,不管要吃什麼苦、受什麼難,我都心甘情願,而他也可以為我背叛自己的主子,不為別的,只為彼此能廝守一生,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也做不到!」
竹承明臉孔一陣青一陣白。「滿兒,妳……請妳體諒我的立場……」
「體諒?」滿兒難以置信地覆述了一次。「請告訴我,爹,你玩弄了我娘再拋棄她,害我成長在那種最艱困痛苦的環境中受盡折磨苦難,現在你又一手主導破壞我的幸福,你要我如何體諒你?」
竹承明更是狼狽。「我……我會補償……」
「不必!」滿兒斷然拒絕。「你欠我的,我只要你還我這麼一次就夠了!」
於是,竹承明沉默了。
他虧欠女兒良多,這是事實,他口口聲聲說要補償她卻從來沒有實現過,這也是事實,他正在破壞她的幸福,這更是事實。現在,她請求他不要破壞她的人生,請求他補償她,他能說不嗎?
可是……
默默地,他環顧四周的人,除了竹家三姊妹與玉含煙,每一雙眼都在提醒他,他首要的責任在漢民遺冑,而非女兒;每一雙眼都在請求他,他應該先顧及自己身為漢民領袖的身份,而不是父親的身份;每一雙眼都在警告他,他不能以私覆公,否則便是民族大罪人。
他如何能兩全其美呢?
垂眸沉吟許久、許久後,他終於徐徐抬起雙眼,好抱歉好抱歉地注視著滿兒。
「對不起,滿兒,什麼我都可以答應妳,唯獨這件事,我……我一定會補償妳的!」
很奇怪的,滿兒並不感到生氣,她覺得自己很平靜,也許是因為她早就料到會是這種答案,也或許是因為允祿就在她身邊,所以不管是什麼結果,她都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是嗎?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允我這一回嗎?」她淡淡地問。
竹承明歉然移開目光。
滿兒漠然而笑。「無所謂,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你們絕不可能放過他……」
她說無所謂是真的,因為她早已有最壞的打算,而除了竹月蓮、竹月嬌與玉含煙,四周的人也紛紛鬆了口氣,慶幸竹承明沒有為親情而捨棄民族大義。
就在這當兒,最出人意料之外的狀況發生了……
「不,爹一定會放過他,也一定要放過他!」
包括滿兒,十數雙意外又驚疑的目光霍然轉聚於竹月仙身上,後者嫻靜如常,好像一點也不明白自己輕輕兩句話就掀起多大的駭浪。
「月仙,妳……」竹承明錯愕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妳也……也……」
「爹,倘若你不放過他,我就出家,如此一來,竹家就得斷嗣了!」竹月仙細聲細氣地說,語調那樣柔和,卻比任何威脅更有力量。
竹承明猛然抽了口氣。「月仙,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不是隨便說說的,爹,您看著辦吧!」
竹承明說不出話來了,竹月仙不禁泛出笑容來,那笑容是自信的,還有一點得意,竹月蓮盯著她的笑,心下似乎捉摸到了一點端倪。
「月仙,妳這麼做……一定有條件對不對?」
「畢竟是大姊,如此瞭解我。」竹月仙柔柔的笑著,淡淡地瞥一眼滿兒。「很簡單,滿兒必須把金祿『還』給我。」
竹月蓮恍然大悟,「難怪妳不但不反對這項圍殺妹夫的計畫,甚至還自願幫忙,我一直感到很疑惑,原來妳是打算在最後關頭拿妹夫的性命作要脅,這實在是……」她無法苟同地搖搖頭。「那麼請問,竹家的香火又該如何延續?」
「還有滿兒啊!」竹月仙愉快地說。「只要她把金祿還給我,她就可以改嫁給王文懷或白慕天,由她來為竹家留下後……」
「不!」
另一項意外?反對的人不是滿兒,而是允祿。
竹月仙的笑容驀而僵住。「你……你不能不答應,否則他們一定會……」
「不!」原是臉容半垂落,兩眼闔著休息的允祿,語氣堅決又森然地重複了一次他的拒絕,並徐徐揚起倦乏的臉來,輕蔑的瞳眸冷酷地注定竹月仙。「我絕不允許滿兒改嫁!」
「難……難道你寧死也不願要我?」竹月仙傷心又難堪地吶吶道。
允祿沒有再說什麼,但那雙無情又寡絕的眼神業已替代言語作出回答。竹月仙不由掩唇輕輕哽咽了一聲,另一手顫巍巍地掏出那條她寶貝得要死的手絹兒來。
「那……那為什麼你要送我這條絲絹兒?」
允祿仍然沒有吭聲,倒是竹月蓮哭笑不得地直歎氣。
「月仙,那明明是妳要他買來送妳的,並不是他主動送妳的啊!而且他也同時送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給我,就是不想讓妳誤會呀!」
「不,不一樣,」竹月仙喃喃道。「妳和我的顏色不一樣,不一樣……」
「那又如何?」竹月蓮益發啼笑皆非。「紫藍色,紫紅色,是不一樣,但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呀!」
「不,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
「錯,他讓我們自個兒挑,是妳先拿走那條紫藍色的。」
「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竹月仙失神地盯住手絹兒,「他知道我喜歡藍色的,所以特意送我這條紫藍色的手絹兒,對,是這樣,就是這樣……」她繼續喃喃自語著,但接下去說的都是一些無意義的話,沒有人聽得懂。
竹月蓮又歎了口氣,不再理會已經半失常的妹妹,轉而面對竹承明。
「爹,滿兒會恨你一輩子的!」
「我……」竹承明咬緊了牙根,不敢再多看滿兒一眼。「也是不得已的!」
「可是我說過爹可以……」
「夠了,大姊,夠了,」滿兒微笑著——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謝謝妳,大姊,雖然我很後悔當年跑那一趟去認了親爹,但妳和小妹,我真的很高興能有妳們這樣為我著想的姊妹,我很滿足了,真的!」
然後,她仰起眸子對上允祿那雙冷眼。
「老實告訴我,允祿,你應付得了他們嗎?」
允祿默然,但那雙深黝的眼已訴盡一切。
「是嗎?」滿兒又笑了。「那麼,允祿,你還記得你的誓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