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們並沒有責怪您的意思。」老者慢慢地說:「我們很感激您為村民們做的一切,所以大家想送您一件禮物。」他將一襲厚厚的手工毛織斗篷放在她手上,「祝您平安幸福。」
莎曼怔住了。
「其實,」老者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應該是我們向您道謝的。大家流亡在這兒也有十幾年了,雖然生活艱難了一點,可畢竟是安穩的。復國免不了要打仗、要死人,相形之下,現在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復國……」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什麼,帶著村民走開了。
莎曼眼中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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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巖堡的露台上,尼奧王子茫然望著遠去的駝影,未來的路似乎無限地漫長迷濛,而復國,離他是如此遙遠。曾經一度以為可以握在手中的東西,現在攤開掌,竟不知不覺從指縫中流失,不留一絲痕跡。
他還能握住什麼呢?
一隻溫暖柔軟的手牽住他的手,他轉頭看了看身旁的玫蘭,又低頭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是了,他還有這些,也只有這些了。
「走吧,」他摟住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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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天空,少了澄藍,多了橘紅。空曠無垠的死海沙漠像一片風乾的枯葉,皺彎著,扭曲著,在毒辣的太陽下掙扎著。
一望無際的沙海,放眼所及生機全無。幾具凌亂的駱駝骨架泛著白慘慘的光,透出肅殺的氣息。灰沙、烈日、酷熱、乾旱,所有的元素都構成死亡的要件,這裹是死神之國、骷髏之地。
太陽漸漸向西偏斜,將天邊燒得通紅,而在落日的盡頭,沙海上緩緩移動著一個小黑點,再近些看時,才知道那是一匹高大的雙峰駝,兩個裡著厚厚灰布的旅人坐在駝背上,朝著夕陽的方向趕路。
在太陽沉入地平線,黑夜完全統治大地之前,孤身旅人遇到一隊由道林販運布匹和瓷器到利迪斯去的商人,這也是他們一個多月來首次在沙漠中見到人跡。確認沒有威脅後,商隊首領古達威向這兩個陌生旅人發出友善的邀請。
旅人之一以常人少見的矯捷身手跳下駝背,他是個高大的黑髮男子,身材像楊樹一般挺拔修長,容貌英俊而端整,氣度不凡。閱人無數的古達戚相信他必定出自名門,而真正令他大吃一驚的卻是另外那個旅客。
黑髮男子伸手將同伴抱了下來,那人似乎有病在身,軟軟依偎在他懷中。黑髮男子將他抱到營火前小心翼翼放下,裹住頭部的厚布鬆脫滑落,一頭黃金般閃亮的秀髮乍然出現在眾人眼前——竟是個女人!
火光照耀下,她的面容秀麗絕倫而缺乏血色,雙眸一如冬日晴空般藍得不可思議,這樣的美貌即使是皇族貴胄中也是稀有的,此刻竟能在這荒涼的沙漠中碰見,古達戚差點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見到什麼傳說中的妖精或仙女。
「羅亞……」羅亞剛準備去安置駱駝和紮下營帳,莎曼立刻有些慌亂地低聲叫了起來,同時伸出雙手摸索著。
「別怕,我在這兒。」羅亞趕忙握住她的手,柔聲說;「我只是去紮營,很快就回來,好嗎?」
她點了點頭,神情仍有些不安。
古達威仔細盯著她的眼睛,才發現她視線空洞渙散毫無光彩。
是個瞎子哪!古達戚暗暗惋惜地想。
「您想喝點兒水嗎?」他忍不住輕聲問。
莎曼猛地一縮,像是他的聲音有刺,臉上浮起害怕的神情。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古達威趕快道歉。這美人像一尊精緻至極的手工瓷器一樣,脆弱得一碰就碎,叫人心疼得只恨不能棒在手心裡細細呵護。
「不!是我失禮了,我……很膽小,常常會被聲音嚇到。」莎曼羞怯地輕輕說,嗓音像春天的夜鶯一樣柔和悅耳。
「呃,那位男子是您的丈夫嗎?」古達威有些冒昧地問。
「嗯。」她微一點頭,臉上的笑容如夢似幻,瞬間照亮所有人的眼。「他叫羅亞,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離這麼近,古達威清楚地看見她所穿的毛裘,饒是見多識廣的他也不由吃了一驚——那是非常稀有的黑貂皮,價格甚至高於同體積的黃金!看來這位美人的出身極為不凡,說不定是某國的貴族閨秀,可是,哪有貴族會孤身在這沙漠中旅行的?
一時間,古達威對這對夫妻的身份產生極大的好奇心。
「你們這是要去哪裡呀?像這樣孤身在沙漠裡行走是很危險的,如果順路的話,就跟著我們商隊一起走吧。」他熱心地建議著。儘管已經是別人的妻子,這等美人能多看幾眼也是好的。
「由羅亞決定,他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她的笑容收斂了,一層輕薄的憂傷像清晨的霧一樣籠罩在她身上。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您的眼睛……是天生的嗎?」
「是個意外。」她淡淡地回答,「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古達威還打算繼續問下去,莎曼卻輕輕叫了起來,「羅亞。」
「嗯。」羅亞出現在古達威身後。
古達威詫異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聽見腳步聲。這男人走路輕得像貓,而他瞎眼的妻子卻能分毫不差地察覺到丈夫的接近。
真是對神秘而令人注目的夫妻!
古達威好奇的目光被一對凌厲冷苛的眼睛逼了回去。
羅亞的眼眸中湧動著怒氣與警告,他不喜歡有人這樣死盯著自己的妻子,尤其是個擺明大有興趣的男人!
古達威只好訕訕地收回視線,開始大聲吆喝手下搬運貨物時小心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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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簡單的乾糧,除了放哨的人之外,所有人都圍擠在營火前閒聊。趕了一天的路,難得有這麼一段放鬆的休閒時間。
商隊嚮導范勒大叔一邊吸著水煙,一邊口沫橫飛地講著他所聽聞的各種奇聞軼事,從獨龍河的水怪到巴格拉城堡的神秘鐘聲,從利迪斯的貴族繼承儀式到腓陵頓的甜稻米……羅亞夫婦也坐在稍遠的一角,靜靜地聽著。
「話說十多年前,古國伊林梅爾發生政變,當時的宰相殺死國王,自己坐上了寶坐……」范勒大叔又灌了一袋煙,開始講一段異國歷史。
「這些我們早就聽說了呀!」年輕的駱駝夫唐寧嘴快性急地打斷他的講古。
「換點新鮮的故事來聽吧。」
「沒耐性的傢伙!」被人打斷話頭的范勒大叔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話說伊林梅爾國王被殺之後,王后就帶著小王子和小公主逃到國外。當時利迪斯、腓陵頓和咱們道林三國,都不大希望因為收留流亡的伊林梅爾王族而跟新王翻臉,又想為將來的局勢變化留點籌碼,於是安排他們居住在三國邊境的交匯處——其實也就是三不管地帶啦。讓這些王族自生自滅好了,大概三國都是這麼考慮的。」
「後來呢?」唐寧再次性急地插嘴,「小王子和小公主難道不想為父王復仇,重奪王位嗎?」
「當然想啊!不過他們要軍隊沒軍隊,要錢沒錢,拿什麼去復國?如果這世上只靠決心與勇氣就能成功的話,每個人都可以當國王啦!」范勒大叔冷笑地戳破唐寧幼稚的想法。現實不是童話,沒有相當的勢力而空想復仇,只不過是在沙上堆積城堡的狂熱愚行而已。
「多可惜!」唐寧大大地歎息一聲,「王子和公主應該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傳說裡都是這樣的啊。」
「本來是有機會的。」范勒大叔抽了口水煙,慢條斯理地說。
「哦?」唐寧的精神又來了,「什麼機會?」
「伊林梅爾的莎曼公主,據說長得非常美麗動人,利迪斯的薩丁王在打獵時遇到她,一見鍾情,決意要迎娶她為利迪斯王后……」
聽到「莎曼公主」這個名字,一直靜靜靠在丈夫懷中聆聽的莎曼猛地打了個寒顫。
「去休息吧!」羅亞想抱起她,但她卻搖了搖頭。
「那太好了!我就說嘛,王子和公主都該過著幸福的生活才合理啊!」
「我還沒說完哪。』」范勒大叔看他一眼,「可借紅顏薄命;在婚禮前夕,莎曼公主不幸從樓梯上摔下來,香消玉殞了。」
「啊?!」唐寧為這樣的結局面呆若木雞。
「所以說,年輕人,不要把世界想得太美好。其實就算莎曼公主真的嫁給薩丁王,也不一定就會幸福啊,說不定還會被當成政治籌碼,薩丁王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多情男人,而且新娘死得也太巧合了點,誰知道其中有沒有別的內幕——」范勒大叔嘮嘮叨叨地教訓著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身為行商,切記要懷疑一切才不會傻傻被騙。
夠了!聽到這兒,羅亞決定離開。他輕鬆地抱起妻子,向遠處的帳篷走去。大部分人發出或輕或重的失望歎息,他們貪看美人都來不及了,誰也沒注意范勒大叔在囉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