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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碧蘿

  「是啊、是啊,臭小鬼,一去七年還敢說想我。」吉娜故意揪著他的耳朵,瞇起眼看他,眼中全是寵溺的笑意。「不過,的確是長大了,而且成了個漂亮小伙兒。唔,羅亞·莫爾,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快跟老吉娜說說。」

  於是,依偎在暗淡的燭光下,他興高采烈地講起行商的見聞,長途跋涉、奇異風光、遙遠的城市、不同的民族,還有各式各樣天差地遠的風俗……從最初的陌生、惶恐,到漸漸的接受、習慣,再到如今的熟悉、熱愛,長長的七年,無數的故事。

  「你看,」他解開桌上的包裡,取出一大塊深藍色的布料,「這是用腓陵頓最有名的特產孔雀藍,線裡混入了孔雀毛,織出的布就像鳥羽一樣閃亮。」又拿出一包赤褐色的東西,「這是道林的蘇合香,用葡萄酒浸泡後喝下可以活血安神。」再拿出一條純黑的披肩,「這是諾丹的上等羊絨織物,號稱比薄紗還輕,但卻非常暖和……」件件都是來自異國的特產,精緻實用,價值不菲,藏著一個孩子最深的心意。

  「你這個小鬼……」吉娜眼圈紅了,「真是浪費,我一個老太婆哪用得著。」

  羅亞摟著她胖胖的手臂,「當然用得著。」跟著岔開話題,「吉娜嬸嬸,該你給我講講托勒利夏這些年的變化了吧?」

  「這裡還能有什麼變化。」吉娜歎了口氣。

  從帕西法爾來到此地,屈指十餘年過去,復國似乎渺茫無期,不過那也是貴族們念念不忘的傷痛,平民只關心衣食溫飽。所謂變化,無非又建起多少房子,添了多少牛羊。大事也有,去年,尼奧王子迎娶了維德公爵之女玫蘭為妻,婚禮盛況空前,連道林和腓陵頓的王室都有送禮道賀。

  講完大人物,又聊起兩人認識的平民,鐵匠葛蘭生了一個女兒,木匠普特的兒子參加了禁衛隊,馬伕比利……所有人—一數過,唯獨沒有提起莎曼公主。

  直到達米達文生幾匹小馬駒都講過了,再找不出什麼可以回憶,吉娜微微瞇起老邁卻精明的眼睛,突然說:「為什麼不問問莎曼的事,她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嗎?」

  「……我忘了。」沉默了一下,羅亞很快回答,帶著一種明顯是偽裝出來的漫不經心。「尊貴的公主殿下現在怎麼樣?一定有很多貴族少爺愛慕吧?」不由想起昨夜山路上的偶遇,微覺奇怪,一位公主怎麼會三更半夜不帶侍女、護衛獨自外出?畢竟她己不再是年幼無知的小女孩。

  「你不知道嗎?」吉娜微笑,眼中閃過一絲狡猾。「她現在忙著跟隨喬菲爾德醫生行醫,經常跑出巖堡啊。你昨晚不是遇到她了嗎?」

  ***  ***  ***

  羅亞煩躁地在床上翻了個身,從窗子透進的月光太過明亮,即使他數了一千隻羊,仍然無法沉入夢鄉。或許是太久沒回威登山谷,才會有這種不適感吧,他這麼為自己的反常作了解釋,故意忽略莎曼的影子。

  既然睡不著,索性穿衣出門。月色像潑濺而出的牛奶,四處流淌,羅亞沿著鵝卵石小徑朝前走,一邊整理自己凌亂的心事。

  莫爾大人老了。他想起剛回來時見到養父的印象,憔悴的容顏、皺紋深刻的額頭,微微有些佝樓的身影,過於沉重的負擔使這個剛勇的貴族武士過早地消耗了精力,如今的西蒙·德·莫爾勳爵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強壯而威武的禁衛隊長。當然,自己也不再是過去那個一心想要加入禁衛隊,成為合格武士的天真少年。

  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往日渴切盼望的柬西,如今不值一提。人生的道路不只一條,這大概就是七年行商生涯所學到最寶貴的一課吧。

  那麼莎曼呢?不由自主地,思緒又牽繞回那個月下精靈般的女子身上。

  她……大概也變得像那些貴族女子一樣,關心自己的容貌勝於頭腦,享受珠寶綢緞的奢華,陶醉於被年輕男子追求的旖旎情事吧?雖說是偏見,但他確實曾經過麼想,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期盼也不為過。

  既然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他,那麼她也應該會改變,就不必再為過去而感到懊悔和悲傷了,就這樣,就是這樣。

  然而,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莎曼竟然以公主之尊執意隨喬菲爾德醫生學習醫術,還時常獨自去白楊村為村民看診。羅亞無法想像,記憶中那個愛哭、愛笑,怕苦、怕疼、怕見血的嬌貴少女會有如此巨大的改變,變得讓他措手不及,變得讓他不自禁感到莫名的惱怒。

  為什麼?在他放棄與命運抗爭之後,她反倒選擇挑戰世界,並堅持到今天?

  踏著白石小徑漫無目的地一直走,抬頭才發現眼前龐大的黑影是巖堡的鐘樓。

  遲疑了片刻,他還是推開神堂的門,沿著曾經走過千百回的石梯一直上到頂層的高台。

  皎潔的月輝灑在空蕩蕩的塔頂,風掠過鼻尖,帶來一絲涼意,從遠遠的沙漠傳來嗚咽似的悲歌。牆角的那株小樹枝幹已經長到手腕粗細,油油的葉片像頑皮的小手在風中招搖。羅亞饅慢走到樹前,時光的流逝使這樹有了歲月的痕跡,但之於他,有什麼東西卻被漸漸掩埋。

  記憶中的童話書、識字遊戲、葉哨、沙歌……他忍不住要歎息,今夜莎曼簡直像是幽靈,步步緊隨,無處不在,哪裡都藏著她的影子。下意識扯下一片樹葉,湊在唇間,熟悉的曲調穿越時光,再次迴響。

  也許是太過出神,他竟沒聽見身後的細微腳步聲,而來人也無意打擾,月光下,那窈窕的身影靜靜地仁立,靜靜地凝視著他。

  一曲既終,他發出一聲惆悵的歎息,轉過身來,卻驟然怔住。半晌,他垂首俯身行禮,「請原諒我的驚訝,公主殿下,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您。」語音鎮定,聲調平穩,禮儀周全,無懈可擊。畢竟是經過磨練的,昨夜,只是太過突然,所以才會倉皇失措。

  她沒有回答,月光清晰地映照出兩人的模樣,隔了七年歲月彼此凝視,與記憶中的面容對照,尋找童年時的影子,他們同時發現,記憶是如此清晰,而改變又是如此不可思議。

  他帶著驚歎的心情看她。昨夜因為震驚和她密不透風的穿著令他未看清她的面容,而今夜,淡紫色的衣裙完美地包裹著她窈窕的嬌軀,眉目如畫,那頭恍如金線織就的長髮令清冷的月光都變得溫暖起來了。時間是一雙神奇的手,催促花蕾綻放,過去的稚氣女孩如今已亭亭玉立。這是一位全新的莎曼,光彩璀璨,令人目眩。

  一個精靈,他模糊地想著,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無法用童年時的眼光來看她。

  她近乎貪婪地端詳著他。他的相貌沒有太多改變,然而歲月的軌跡,要仔細找總是有的。比如從前深棕色的瞳孔,一點一點地轉淡,變成現在的錢揭色。從前機靈倔強的眼神,一天一天收斂,變成現在的沉穩含蓄。羅亞己經不再是過去那個清秀的吉德少年,他俊美而強壯,練達深沉,完完全全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

  一位武士,她驕傲地想著,心中的喜悅無法言表。這是她的羅亞。

  「月亮悄悄地升上天空,山同的幽暗變為透明,寂靜飄落在湖水上,山谷裡吹拂著輕風,春天的夜鶯沉默了,午夜的翱翔這樣幽靜……」清脆的、含著一點笑意的聲音,她的微笑緩緩漾出,雙唇輕啟,露出一排潔白美好的貝齒,再襯以一對迷人的笑渦。「還記得這首詩嗎?」

  他無言,那是《吟遊詩集》中他最喜歡的一首,曾經無數次背誦過,他怎麼可能會忘記。

  「月色太美,讓人不忍錯過呢。」她向他走近,輕盈而儀態大方。當她的衣裙輕輕擦過他的身體時,淡淡的草藥清香掠過西端,他屏住呼吸,心跳瞬間亂了節奏,然而,並非兒時熟悉的擁抱,她只是越過他,走到樹旁,伸手摘下一片葉子放在唇邊,歡快的音符接二連三地跳了出來,其流暢與七年前的笨拙有如天淵之別。

  「你瞧,」她回過頭來,對他微笑。「我已經吹得很好了,不是嗎?」

  他突然有一種回憶幻滅的感覺,眼前這個女子,已經不是那個靠在他肩頭傾聽風聲的女孩,不再是他的莎曼。

  彷彿一塊大石堵在胸口,他感到一陣窒悶,勉強從喉嚨裡擠出聲音,「殿下,很晚了,請允許我告退。」不等莎曼回答,他轉身就走,急促的腳步簡直像在逃竄。

  走到梯口,她的聲音幽幽傳來,聲音低沉,卻字字敲打在心上。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羅亞。」

  克制住回頭的衝動,他默然無語,匆匆下樓,心口一陣一陣地發緊,終於明白,時間不會讓人不痛,它只是讓你習慣了痛。那久遠的傷口從來沒能真正痊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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