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他再婚了。」
幽微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輕得讓舜中幾乎沒聽清楚。
「什麼?」他後悔的扶起她,怕自己錯聽。
「爸爸——他又結婚了——」失控的淚水滾落,若謹終於為她破碎的家庭掉淚。
啊!他誤會若謹了。心疼的攬住她,舜中對怒極丟她下海的行為後悔著。原來若謹任性的言語,源自對她父親再婚的反噬!
「我以為……他們還會有機會復合……」抑抑不斷的悲鳴,摻含了她的想望。
「痛快哭一場吧……」輕拍她的背,他只能給這不著邊際的安慰。
若謹靠在他厚實的臂膀中,任淚簌簌流下,暫時,找到了一處避風的港口。
問音從來不曾提過。
關於若謹生長在單親家庭,以及她十分介意這件事,他那冷血冷情的冰山妹妹從不曾對他說過,他打賭,以問音的冰雪聰明,若謹今天發生的事她一定知道,而妹妹竟然沒告訴自己,害他一時生氣扔若謹下水。
舜中悶頭在海邊撿了幾根枯枝,在岸上照井字堆疊。幾次失敗後,終於燃起火來,他招呼若謹過來取暖。
「謝謝你,詹大哥。」海風吹襲衣裳濕透的她,她開始覺得冷意欺身,雙唇微微發抖著,臉色漸現青白。
在她平靜後,他不提她的傷心事,開玩笑的說:「別謝了,下回想游泳,記得去游泳池吧。」
「我知道。」她冷得沒力氣反駁,只能順從答允。
「還有,女孩家非假日單獨跑到台中港,太危險了,真想來的話,叫問音陪你嘛。我這個妹妹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她的心腸可還算好,甭跟她客氣,嗯?」
「和問音認識這麼多年,她的個性我懂,有需要,我不會跟她見外的。」寒意從皮膚竄進體內,冷得她開始頭痛,她不由自主再往火堆靠。
「還有啊……若謹,你怎麼了?」他終於發現她的異常。
「沒什麼。」只不過快冷死罷了。
「你抖得好厲害!」凝視若謹濕答答的衣服,他才知火堆根本溫暖不了她的身軀,難怪她直往火堆靠,都怪他太魯莽……
「我故意的,身體抖一抖,比較暖和。」她虛弱笑著。
對於若謹的虛應,他不以為然。他想了想,將身上的T恤脫下給她。「牛仔褲我就沒辦法了,但,至少把上衣換了吧,不要真生病了。」
「我……」脫掉T恤後,詹大哥的上半身裸露著,黑亮的皮膚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精壯的肌肉稜線分明。她紅著臉,別過眼睛迴避。「我沒那麼弱不禁風,不需要你的衣服啦!」
「凍成這樣還嘴硬。等火烤乾你的衣裳,你大概也得病了,我的T恤雖然是短袖的,至少強過你的濕衣服,快換上。」他轉過身去背對她,以示君子。
「可是……」雖然海濱無人,詹大哥也君子的迴避了,她還是不敢在野外更衣。
猜測她有這樣的顧忌,他尷尬的建議她:「你身上那件是寬領的T恤,不妨先套上我的乾衣服,再將原先的那件脫下,然後就……反正……哎呀,你懂嗎?」
「啊?」不懂,詹大哥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示範一遍讓你瞧。」他拿回T恤重新套上,接著將手臂從袖子朝內縮進衣服中。「我只能用一手。你身子瘦,衣衫也非緊身,可以兩手都這樣縮,然後再從腳的方向將濕的T恤褪下,這樣懂了嗎?」
「哦。這招我會。」她再度接回他的T恤,紅著臉想:這和女孩子睡前脫胸衣的方式是雷同的,詹大哥怎麼也會?
「以前唸書打工時,在菜市場賣過成衣,從歐巴桑那兒學來的,呃,你知道,已婚婦女比較不忌諱,有時候試穿滿意了,她們就這樣當場將舊衣換下。」雖然使用這招,若謹不會有春光外洩之虞,他仍是將身體背過,順道解釋他如何得知此招。
「哦……」若不是冷得受不了,她一定不肯在有男生在旁的情形下這樣換衣。她邊褪濕衣,邊紅著臉想。幸好詹大哥就像自家兄長,不帶任何曖昧色彩,不過,她還是覺得彆扭極了。{@NB459B換好衣,她尷尬的說:「我好了。」
「給我吧。」舜中轉過身,向她要褪下的衣衫。「你專心取暖,我幫你烤乾。」
「謝謝。」
當寒意漸漸消失,手腳不再那麼冰冷後,若謹思緒逐漸清明,黯淡如死灰的心情漸去。遙望天邊炫麗夢幻的彩霞,她沉沉噓了口長歎。
「想不想談談?」
沉穩的聲音略略安撫了她悲惶的心,若謹感激的望了舜中一眼。「詹大哥,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幼稚?」沒等他回應,她接著說:「我姐和我弟弟,他們對爸爸再婚的事一點也不在意,反而還大方的恭喜他。他們對我的反應非常不以為然,說都什麼時代了,離婚再娶的人街上比比皆是,他們兩人直罵我幼稚無知、小題大作……」
悲傷的訴苦捲入海風,舜中皺眉看著她無精打采的模樣,一顆心倏地揪緊。「你一點也不幼稚,你只是太愛你的家人。」
「愛?」若謹苦笑。「我倒覺得我恨他們。」
「好吧,就算你恨他們,也只是一時罷了。你要問音轉告狄克老師,說現在的你製作不出幸福的氣球;等你心情平靜後,能再度動手製作氣球,就不會恨他們了。」這一年,他輾轉從狄克老師那兒獲知,若謹在造型氣球藝術上有傑出的表現,她對氣球相當熱衷,甚至,有以此為職業的打算。
「我不知道——詹大哥,我只是一名凡人,沒有太多的寬容可以揮霍,我不確定我還有能力愛他們。」
「會的,你是個善良的女孩,你不會讓恨意在心中滋長擴大。」
是嗎?詹大哥真是俠骨柔腸,居然誇她善良!若謹搖搖頭,不是不相信他,而是不相信自己。她輕歎:「我像一個要不到糖的小孩,明明爸爸媽媽婚姻破裂了,不再適合在一起了,我還想勉強他們復合,對爸爸的再婚表示強烈抗議。你知道嗎?連我媽對我爸的再娶都沒表示什麼,全家五口就我一個人反對,所以,詹大哥,我很自私,一點也不善良。」
舜中見她依舊頹廢無神,執拗沉溺於自怨自艾中,知現在任何人勸任何話若謹都聽不進去,於是他心念一轉,故意道:「是啊,你當然不要我說你善良,通常很善良的女生,表示她長得很抱歉。若謹,別逃避,老實承認吧,你本人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善良一族。」
「什麼!你居然說我醜!」女孩子對容貌一事總是很在乎,她心情正差,詹大哥聽了她悲慘的心情,不但沒安慰自己,還譏諷她的長相。若謹氣得從火堆旁站起來要追打他。「枉費我剛剛還在心裡感激你的體貼,沒想到你竟暗指我的長相和善良同等級,可惡!」
「天地良心,我才沒說你長得醜,那是你自個兒穿鑿附會。」欣聞若謹聲音恢復了朝氣,他故意跑給她追,還嚷嚷著:「不過,沒聽過有人承認自己醜的,若謹,你不會是心虛吧?」
「詹舜中——別以為你是現役軍人就一定跑得比我快,我的腿可不短。」
「來啊來啊,或許我可以本著為民服務的精神,讓你追上。」
他的挑釁激若謹跑得更快。沙灘上,一雙雙足印交疊成長線,直到浪花打濕足印,他才停下來,故意讓她追上。
「哈,軟腳蝦,跑不動了吧。」若謹大口喘氣,不忘在他胸膛捶幾下,以示抗議。捶著捶著,她才驚覺,詹大哥上半身未著寸縷,他的T恤正穿在自己的身上。在她拳頭下的,是堅實厚硬的男人肌肉;與她體膚相觸的,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胸膛。乍然體會到她的行宜超越了兄妹界線,若謹的臉火燒似的紅了起來,雙頰在夕照下,紅艷奪人目光,這不可名狀的嬌美讓舜中差點看呆……
「小心,別又濕了衣裳。」整肅好失序的心,舜中握住她的手,牽她往岸上走,在浪打不著的地方停住。「我可沒別的T恤借你換了。」
「哼,誰稀罕。」她將手從他掌心抽回,細聲抱怨著。
若謹原以為詹大哥會繼續調侃人,誰知等了半晌,一點反應也無,她不禁將頭抬起,看看什麼東西咬住了他的舌頭讓他沒繼續糗人。豈料她一抬眼,迎接她的是雙亮燦燦的黑眸,緊盯著自己不放,深瞳裡,還有不知名的色彩在游移著。
「你……放幾天假?」氣氛變得太曖昧,她只好換個安全的話題。
「今天不算,還剩兩天。」他對她……可能嗎?舜中也在心裡懷疑著自己。
「呃……那、那還不錯嘛,中華民國的預官比較好命喔,一放就放三天假。」受不了他怪異的眼神,若謹索性蹲下身軀,迴避他的炙人目光,伸手在沙灘上胡亂畫著。她調開眼眸觀看海潮拍著岸,沙上泛起一片雪白的浪花,浪花像卡布奇諾咖啡上不規則的泡沫,也像她當下亂糟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