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見她,可能是因為想確定她安好無憂吧。
可能,看在她是問音的同班好友分上,他才會破了例,附上拔刀相助的「售後服務」,關心她是否生活得如意。
光明正大的理由解釋了急欲與若謹見面的心態,年輕氣盛的詹舜中不問心底深處,是否對若謹有未發掘的企圖,他只知道——他想見她。
「嗨!狄克老師。」
進了飯店,他先向老師報到。
「舜中——」
「夠意思吧,一放假便往老師這兒跑。」他邊說邊張望,尋找若謹的蹤影。
「你的夠意思,恐怕不僅止於老師我吧?」狄克老師溫溫的說。
「呃……」
真可怕,什麼事都瞞不過老師。他不好意思的想解釋,此時,杉亞見他出現,放下手中的氣球,走過來打斷他的話:「來幫忙?可惜你的手藝仍停留在一年半前的水平,只能做些綁球口和灌氦氣的小事。」
「是啊,總要留點飯給你吃嘛!」他不在意的和他抬槓。杉亞是標準的刀子口豆腐心,他嘴巴講得越難聽表示他越喜歡這個人。「怎麼,許久不見,又創作了幾款造型氣球?說來聽聽吧。」
「嗤,你這凡夫俗子哪來氣質配聽我超凡人聖的氣球藝術。」
「嘿嘿,該不會喪失了創作能力,連半『顆』作品都孵不出?」
狄克老師靜靜的在旁看他們倆鬥嘴,沉默的他忽道:
「若謹還沒來。」
「是啊,她一向準時,都幾點了,怎麼還沒出現?」經老師一提,杉亞也覺得怪怪的。
詹舜中此時才知道,若謹根本還沒到達會場。糟糕,狄克老師一向重視底下人員的守時與否。他瞥瞥老師略微不悅的神色,緩和道:「可能塞車吧。」
「不用替她找理由,那孩子很敬業,不會犯這種錯。」狄克老師戮破他意欲為她開罪的企圖。
「該……該不會出事了吧?」杉亞突地冒出這一句。
詹舜中一聽,不禁心驚肉跳。若謹住的地方離飯店雖近,只有十來分鐘的車程,但台中港險象環生的交通向來有名,杉亞的猜測不無道理。「老師,我去找人。」
狄克老師朝他點點頭。他轉身欲踏步離去之際,卻見到了不該出現的人。
詹舜中驚呼:「問音!你怎麼來了?若謹人呢?」
「我來幫若謹請假。」
詹問音筆直走向狄克老師,將一份設計圖交給他。「若謹家裡有點事,臨時不能來,她托我來請假,順便將這次她負責的圖樣帶來。若謹說,請老師原諒,此時的她製作不出幸福的氣球,只能以設計圖補不能來之過,希望沒耽誤大家。」
狄克老師接過圖,審視半晌,然後說:「轉告若謹,她欠大夥兒一次。」
她微微一笑,表示她會轉達。
婚禮即將舉行,會場佈置的時間因若謹的臨時缺席益加緊迫,狄克老師將工作重新分配,眾人再度投入忙碌的佈置工作中。
「舜中,打算幫忙嗎?」狄克老師在他將妹妹拉到一旁前問他。
「我想……去見見若謹……」他歎口氣,愧然回答。
「OK,你好不容易放假,好好利用時間吧。」狄克老師似乎另有所指。「勸若謹凡事看開些,強摘的瓜不甜,散都散了,再奢望,受傷的會是她自己。」
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師為什麼這麼說?「我不懂——」
「去吧,想知道答案,去問若謹本人。」他向舜中擺擺手,投身工作裡頭。
明白老師不願再多說,他只好問妹妹問音:「到底發生何事?」
「出門前,若謹突然接到她家裡打來的電話,然後她便托我過來請假,交代完,人就跑出去了。」
「就這樣?你不能再解釋清楚一點?」
問音輕輕搖頭,表示她已將事情說明完畢。
「你是她高中好友又兼現任室友耶!她就這麼跑出去,你不擔心?」他簡直氣急敗壞。
「若謹已經成年,她懂得照顧自己。」
「詹問音,你未免太冷血。」他的拳頭緊握,青筋猛跳。如果不是太瞭解問音的個性,明白她一向冷若冰霜,能特地為若謹跑一趟飯店幫她請假,已是問音待人之好的極限,他會罵得更難聽。
「謝謝。」她欣然接受他的「讚美」。
「好。你很好。」詹舜中壓下胸中的郁氣,嘗試問她:「那麼,你知道若謹會跑到哪兒去?」
「若謹……應該會去那個地方吧……」
得了可能的位置,詹舜中便旋風式的衝出飯店。
「如此著急,到底她是我的朋友,還是你的?」
薄唇微微張啟,詹問音喃喃低語,一雙黑眸,浮現不以為然的眼神。
海的盡頭,與藍天連成一片。
金黃色的陽光灑在水面,浪花上的點點光輝幻化成了無數寶石,含沙帶鹽的風,徐徐吹著。假日觀光人潮多如蟻的台中港,如今杳無人跡,除了,堤防上孤坐的黑影。
詹舜中爬上石堤,緩步朝頹喪的孤影走去。
「風景不錯。」
失魂的人,面朝海洋,並未理他。
「等看落日?我在台東,天天看太陽從海面升起,從海平線冒出的太陽紅得像顆火球,直徑比三層樓還大,美得不像話,剛開始看不習慣,還以為來到了外星球。瞧你等得如此專心,台中港的夕陽比台東的日出美嗎?」他坐到她身畔,胡亂抓個話題。
「騙人。」曲腿伏首,她的頭埋在臂膀裡,聲音聽來悶悶的。「我去過祝山看日出,根本不可能有三層樓高的旭日。」
「眼見為憑,不信的話來一趟台東,一定讓你看見大太陽。」
「詹大哥,你又玩這種騙小孩的把戲了。」若謹抬起螓首,瞇著眼瞪他。「老是喜歡拐人到處跑,小心哪天被警察捉。」
一年未見,若謹光聽聲音就能辨他是誰,他心底是驚喜的。「你怎知是我?」
「全台灣只剩你會這麼雞婆。」她懶得告訴他,他的聲音很特別,隨便來個人聽,都可猜出他是誰。不過,詹大哥為何會出現在此?他不是該在台東服役嗎?
詹舜中不置可否,他小心的問:「心情不好?」
「問音告訴你我在這兒?」她迴避。
「不愧長了一歲,有進步喔,這次沒再把馬路當自家後院閒逛,懂得找個安全的地方散心。」他不讓她轉移話題。
「呵,安全?」若謹遙望海浪,嘴角揚起一個似哭的笑。「你應該說比較方便吧,瞧,只要再走個幾十公尺,就可撲通一跳,嘩啦一聲丟掉所有煩惱。」
「若謹,不許你做傻事!」
「想哪兒去。我有說要死嗎?」順著斜梯,她縱身下堤防,仰頭朝他大叫:「我的意思是這種天氣游泳一定很過癮。嗯,豈止過癮,一定帥呆了。」
她揮揮手,回身奔向海水,不顧牛仔褲與布鞋沾滿白沙,踏著軟沉沉的細沙疾速朝浪濤前進。
舜中被她突來的行徑嚇一跳。以為她要做傻事,心急的他略過階梯,直接躍下兩公尺餘高的堤防。幸好底下的沙夠厚,他才沒受傷。
「若謹,你到底在做什麼?」
他在岸邊拉住若謹,冰冷的海水打濕兩人的腿,海風拂過他們的臉,打散了若謹的長髮,也打痛了詹舜中的心——他又見到她彷徨悲慟的神情,尤其,較之去年四月在她家巷前的那回,更苦澀哀怨。他的心抽痛著,心疼這樣的若謹。
「放開我!你真的很雞婆耶,管我這麼多,想游泳也不行嗎?」
「不行。那兒有告示牌,這裡禁止遊客戲水。」他指著立在遠處的一個木牌。
「你亂講!」她來台中港好幾次,從來不知道有這項規定。她不服氣奔到立牌前,想證實他又在騙人。
「禁止遊客垂釣及戲水。」舜中跟在她後頭,將告示牌上的字念了出來:「看吧,我沒騙你。」
「可惡!每個人、每件事都跟我作對!」她憤怒踢著立牌,狂亂吼叫:「我才不要聽你們的話,才不管什麼不能戲水的臭規矩。」
若謹再度衝向海水,但舜中這次反應比她快,他在半途中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別鬧了,天氣沒熱到需要泡水消暑,你會生病的。」
「我生病也不干你的事。」她的脾氣正拗,天王老子勸她也不會聽。
「當然不干我的事。但你想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這樣糟蹋自己,對得起你的雙親嗎?」
「雙親?父母?哈哈哈……去他的,他們一點也不關心我,我生不生病,他們才不會擔心,我懷疑他們是否還活在地球上。」若謹惡毒詛咒著。
「太過分了!」一向看不慣新新人類目無尊長的作風的他,沒料到她竟然對自己的雙親口出惡言。
若謹的眸子閃爍著怨忿。「哪裡過分?哼,就算我玩水玩到感染肺炎,他們一定也有一百個、一千個理由沒空理我,這樣的爸爸媽媽跟死了有什麼兩樣?」
「你……好啊,你想玩水是不?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她居然是這麼任性的女孩。舜中生氣的抱起她,筆直往岸邊走去,在海水與細沙的交界處拋下她。若謹反常的沒有掙扎。她橫躺在濕地上,使力往海的方向滾落,任海潮在她身上拍襲,細嫩的玉頰貼著沙粒,浪花在她臉上留下水痕,分不清是淚,還是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