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善棠順勢動作,將裸露的一片寬背面向她,雙臂抱胸,靜靜佇立。
四邊角落點上的燈火照明房中景物,他目光平視,靜瞅著投映在牆上的影兒,那姑娘先是以手輕搗著嘴,動也不動地對著他的背。
半晌過去,一雙微涼的柔荑終於貼上他剛硬的背肌,那力道小心翼翼,似乎怕碰壞他。
沉在心底的歎息,彷彿怎麼也流蕩不完。
懷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情緒,霍玄女以指尖沿著那年她留下的線彩遊走,細細地重溫了一遍,她為他烙下的紋路,為他染就的色調,他背上那瀟灑飛姿薄身瑩瑩,而那張雪容……確實肖似她。
是有情,抑或無意?
她其實已知,卻一直想置身事外嗎?是嗎?是嗎?
「你……你明明是要這幅圖的,不能現下才……才來耍無賴。」
她結巴的指控教鳳善棠陡地回身,被那對厲眼一盯,她的心咚咚胡跳,仍倔強地揚起潔顎。
鳳善棠雙臂支在桌緣,直到她白頰再次染霞,他唇似是滿意地勾勒,才低沉地道:「那紋圖上的玄女什麼都好,就是頭髮不好。」
「啊?!」雖此「玄女」非彼「玄女」,她仍是顫了一下。「……頭髮哪哪、哪邊不好了?」她實在看不出來,莫非是當局者迷?自身深陷,用情太過,往往察覺不出缺失?
鳳善棠突地沉默了,抿唇瞅著她許久,仔細地打量她過於秀氣的五官,這張臉容得天獨厚,即便承受過海上烈日、暴雨疾風等等苦楚,依舊膚澄如雪,猶似細沙海灣那清澈見底的海水。
再這麼相凝下去,她……真會暈厥的……霍玄女才虛弱地想著,終是聽見那男人緩緩出聲,不答反道——
「那一日,你把我迷昏,在我背上刺好了圖,然後擅自離去……你根本不問我的想法。」
她走得匆促,臨走時,在爐中又加了更多寧神香,就怕他醒得早,會壞了她的脫逃大計。
她信他的,既然她已完成他的所求,那麼,那幾個小姑娘的事,他必然會做到。
隔年秋,她再次回到娘親故里祭拜,在小漁村裡見著了那些小姑娘,歡喜重聚外,心中深處有著更高揚的歡愉,她明白的,那是因為男人兌現了諾言,真將她們一個個給安全送回。
或者,對他似有若無的思情,是在那當下不知不覺間濃郁起來。
咬咬唇,霍玄女不禁歎息,氣如蘭馨——
「你到底對那頭髮還有什麼不滿?」就因為她曾從他手中逃走,將他失去意識前「不准逃」的警語當作亂風過耳,所以他今兒個才雞蛋裡挑骨頭地來尋背上那張紋圖的麻煩嗎?
鳳善棠雙目微瞇,沉靜的、嚴肅的、一字字緩道:「它們應該是雪白髮絲,是白的,而非你紋出的黑如墨染。」
他一語雙關,手握住她垂在胸前的一縷黑髮。他不愛那顏色。
霍玄女一時間不能言語,胸口緊繃著,卻又清楚感覺到心的撞擊,那聲音震著耳鼓,也一下下擊在胸骨上,又重又熱,教她不自覺想歎息,重重地長歎,悸動地長歎,無可奈何也無能為力地長歎。
情與緣的交會奇妙如斯,茫茫世間,只影獨身,偏偏要遇上他一個嗎?
房中火光將男人峻臉分割出明暗,那雙鳳目勾人魂魄,他越傾越近,挺直鼻樑已觸到她的頰,緩緩地、試探地輕蹭著,如同在博取主子憐寵的犬仔,也像是對著雌性求愛的雄獸。
他故意避開她的唇,灼燙氣息卻已烘暖一切。
霍玄女忍不住又歎息了,今夜的她特別地、特別地愛歎氣……她不知這男人的姓與名,不曉得他真正的底細,她甚至抓不穩內心的思緒,只明白這荒謬又動盪不已的感覺在血脈中騰囂,讓她有種奮不顧身的渴求。
不管對錯,沒有過往與將來,就允許這麼一回,就這麼一回……讓她的神魂隨他燃燒。
又是輕歎,她小臉略偏,竟主動含住他的下唇。
兩張臉貼得極近,彼此都未合上眼睫,鳳善棠劍眉淡挑,深邃目瞳融入她的霧眸裡。
「不逃嗎?」他啞聲問,唇磨蹭著她的。
逃不掉的,她明白,她的心從沒一刻狂野如斯。
她的眸流瀉了一切熱情,壓抑的、勃發的、矛盾的、勇敢的,卻也是義無反顧的。
逃不掉的,他明白,他不想給她退縮的機會。
猛然間,他粗掌捧住她的小臉,合起雙目,他的舌探入那軟唇中,滑過細白貝齒,深刻地吻住她。
暈眩襲來,一波接連一波,彷彿年幼時,她首回在狂風中爬上大船主桅高處的小瞭望台上,巨浪幾要吞噬大船,她被那強大力量猛烈地顛搖。
她的藕臂本能地尋找依附,不自覺攀住他的頸。
下一瞬,男人的大手滑至她的背和膝後,驀地將她打橫抱起,唇一刻未離地糾纏著,踏著筆直且堅定的步伐往榻邊走去。
這一夜屋外雨瀟瀟,屋內幽情謐謐,那慾望之火在秘處狂燒。
她眸光如霧,面泛桃花,在他強而有力的臂彎中化作曼妙姿影,猶如那虎背上的紋彩。
她是他的神祇,她承受著他虔誠而熱情的膜拜,她的薄身不再縹緲,有了凡心,動了意念,於是,幻化成最最真實的美麗胴體,在他身下。
這一夜,許多事始料未及,或說是天意注定,可細細思量,也不過就是依心而為、唯心而已。
☆☆☆☆☆☆☆☆☆☆ ☆☆☆☆☆☆☆☆☆☆
五日後——
雨已歇停,日陽今晨終是露臉,一整個上午,慢條斯理地消蝕著門前四方天井下的一窪窪水灘,週遭漫著慵懶氛圍。
未時剛過,那負責準備並定時送三餐過來的啞大娘,手裡提著一壺燒好的茶水和一盤香酥小點,步伐緩而靜地走進敞開著門的房中。
將茶壺和點心放在桌上,褐臉一抬,見那坐在榻邊的好姑娘亦抬起雪容,對住她頷首,笑得有些兒靦腆。
啞大娘嘴一咧,自然而然地回應,她眨眨眼,用下巴努了努此時臉朝裡側、趴伏在榻上動也不動的男人,對他裸背上精采的紋樣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只雙手合十貼在左頰,比了一個睡覺的動作。
霍玄女淡笑搖頭,表示男人並非在睡覺。
跟著,她指了指攤在榻邊小几上的幾色染料,又晃了晃捻在指尖的細長銀針,瞄了眼男人裸背,她皺著眉,嘟起嘴,故意擺出兇惡模樣,做出一陣狠刺的動作。
啞大娘嘴咧得更開,被她逗笑了,看看放鬆戒心、伏在那兒已讓人「宰割」了好一陣的男人,又瞅瞅霍玄女,她拳頭相抵,翹起兩隻大拇指相對,還用力地點了點。
那是男女兩人相親相愛的意思。
霍玄女頰邊淡赭,點頭也不是,搖首也不對,唇邊仍持著淺弧。
啞大娘沒再逗留,取來擱在一旁的大托盤,俐落地收拾著桌面上用過的午膳和碗筷,然後安靜地退出去了。
在這宅子裡住下,霍玄女發現,除了這位啞大娘外,當真無其他傭僕。
她極愛這般的沉寂、寧靜,像是在浮生裡偷得的珍貴閒暇,不必理會其他,單純而美好,即便日後分離,也能教她放在心底深處,再三憶及。
「你何時把啞大娘收買了?」男人低問,伏著的上身改為側躺,一臂瀟灑地撐著後腦勺,瞧向她的目光深幽幽的,有些似笑非笑。
見她神情微惑,鳳善棠繼而又道:「你打算用那根銀針謀殺我,她瞧了只是笑,根本沒想出聲提點我。」
霍玄女臉頰泛熱。「啞大娘沒法兒說話,你要她怎麼出聲?」原來適才同啞大娘的比手畫腳全教他偷窺了。她心一促,想起啞大娘最後對她翹起的兩根拇指……他一樣瞧見了嗎?
他英眉一挑,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是了,所以她就由著你下手了。」
這男人又在逗她了嗎?
有時,她實在不太分辨得出他話裡認真的程度,即使……與他已有著男女間最親暱的關係,他對她而言,仍是一道錯綜複雜的謎。
然而,她想解開這最後的謎底嗎?
美好唇角悄悄淺勾,她的心不再躁亂、迷惑了,因她明白了自己,說到底,就是為著這樣的一個男人悸動罷了。
心裡有他,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
心裡有他,那是她自個兒的事,與任何人無干。
她的長髮又被男人捲進手指裡把玩,讓她小臉不由自主傾向他,冰額一下子撞上他的熱唇。
「你、你……不要一天到晚玩我的頭髮啦。」老天!怎麼嗓音聽起來像在撒嬌?!她抿住唇,揚眸瞪人。
「我有否說過,我不愛這個顏色?」他依然故我地握住她的發,瞇起眼,彷彿那染作墨黑的髮絲犯了十大天條,罪不可赦。
男人抱怨的言語和指責的眼神,這短短五日,霍玄女遭遇的次數十根指兒也數不清。他甚至要她「補過」,不容拒絕地要求她,重新將他背上那九天玄女的黑髮紋作雪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