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單有間諜天才,而且還有語言天才呢,我沒看錯人!」
他來至芳子的座椅前,看著她:
「芳子,沒了你,就好像武士沒了他的刀。」
「哎——」芳子搖晃著他的身體,「乾爹的台辭太誇張了。是『台辭』,對嗎?」
「只要女人聽的開心。」
芳子攔腰抱著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頭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摟。
把臉緊貼在他的下腹。
嘴臉在上面送巡,隔著一層軍衣……
她閉上眼睛,夢囈一般低吟:
「我以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盡量令男人開心——」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這旅館的酒吧間,燈火通明,華燈燦燦,暖氣融融。守衛在外水然地圍困著她。——這麼無邊無際的一張大床。
芳子把他軍褲的紐扣解開。稍頓,用她細白的牙齒,試圖將拉鏈子給緩緩地往下拉……陰險地輕咬了一下,男人馬上有反應。
這一夜過得很長、很長。
在旅順,芳子也有機會見到自己那些漸漸成長的弟妹們——她被送走時,他們還沒出生呢。
不過,她贏不到家裡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經被目為一個「異族」,明裡很客氣,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太矚目了,不正當,譁眾取寵,兄姊只覺是個脫離常軌的壞女人。
「你們最好躲著她一點!」
父王十週年忌辰,王府的院子裡建了紀念碑,沒有把她請來。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齊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個濃妝,十分顯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來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關係也被議論著。
不久,她的妹妹們,都被家中兄長送到日本的學習院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走得太近。
芳子為此很不高興。
自己那麼的努力,就是不肯由著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淪落地生活著、英雄造時勢呀。一奶所長,或同父異母的,竟然沒有體貼和感動。她得不到關心!
是一個「異族」嗎?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幹出成績來,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場。
「靜園」在天津日租界內的協昌裡。
它身上掛了個招牌:「清室駐津辦事處」。
傅儀之所以喚他們居停為「靜園」,木是求清靜,而是「靜觀變化,靜待時機」。主人在的時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遺老們口中的「行在」,也有人來叩拜、值班,園子裡仍使用宣統年號,對帝后執禮甚恭。
這天,忽地來了一輛小汽車。
小汽車駛至「靜園」的大門外,稍駐。
大門外是些小販、路人、司機……,平凡的老百姓,不過哪些是便衣,只有會家子心裡有數。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
一個貴族太太下車了。
她穿煙紅色繡金銀絲大龍花紋旗袍,高跟鞋,披一襲黑色的毛裡大斗篷。雍容華貴,由一個穿著只有惠羅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國商店才供應的上等英國料子西服,領帶上袖口上都別了鑽石針的紳士陪同著,做客。
她挽著他。
大門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倆內進,門外還漾著密絲佛陽的香氛。這對貴族夫婦,便是川島芳子,和她親自挑揀的小林。
小林很榮幸,得到這個重大的任務。
來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輕鬆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聽說陪了一個通宵,內情無人知曉。
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后了。是裡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后嗎?——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歎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忪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她呈上一個樓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皇上記掛你呢。」
婉容聞言,冷笑:「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嗚咽起來:
「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復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她又靠攏一點。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她有點歇斯底里,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
「行屍走肉的皇后!有計麼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裡靜靜地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只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后。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芳子只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干,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婉容喃喃自語: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裡的大斗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毛裡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后,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樣: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她好像籐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蕩著二點青翠。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涼涼的。」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
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
「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婉客只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門。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籍,「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
「謝謝皇后費心肝』
故意讓外面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僕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復發,還是拜託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事件張揚了。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
「請皇后包涵失儀之處!」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然後,芳子在僕從遠觀下,演著一齣戲。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糊塗。」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面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槍在手。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衝,思維完全停頓。怎麼會?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澎。
小林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跡。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