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可惜!長的那麼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復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
「車子來了沒有?」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芳子愁容滿面,照顧著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只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佈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面情況。駛到一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
婉容問。
芳子木然回答:
「我們是去滿洲!」
她吃驚:
「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麼?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內事!」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麼?」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掙扎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靜園」開始不靜了。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停在一間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一口大棺材、許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竹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吶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緩緩前進。
幾輛追尋皇后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只擦身過去。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帝后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里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不過傅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
「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
佔據傅儀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陰謀地統治這塊殖民地,要駐多少兵,采多少礦,運走多少油鹽大麥…只是想,不給他當「皇帝」,只給他當「滿洲國執政」?他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連八十高齡的遺老也聲淚俱下:「若非復位以正統系,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多番交涉,討價還價,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無忌憚,便以「過渡時期」為名,准予一年期滿之後改號。
終於才給了他「滿洲國皇帝」的稱謂。
——他還不是在五指山裡頭當傀儡?
但傅儀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把美夢寄托在屠殺同胞的關東軍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遺臣等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極大典的正日子。
傅儀要求穿龍袍,關東軍方面的司令官說,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國來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許他穿「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傅儀只這一點,不肯依從——他唯一的心願是穿「龍袍」,聽著「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雙方遂在一件戲服上糾纏良久。
終於,當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長春郊區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徵「天壇」。
樂隊奏出《滿洲國國歌》。
傅儀喜孜孜地,獲准穿上龍袍祭天,這東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從榮惠太妃那兒取來上場用,據說是光緒帝曾經穿過的。皇后也宮裝錦袍,鳳冠上有十三支鳳凰。
遺老們呢,也紛紛把「故衣」給搜尋出來,正一品珊瑚頂.三眼花翎,仙鶴或錦雞輔獻,還套上朝珠——是算盤珠子給拆下來混過去的。
這天雖然寒風凜冽,用雲密佈,但看著皇帝對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文武百官」,開心滿足得很,一個一個肅立不語。
夾在日本太陽旗之間的,是大清八旗。打著黃龍旗的「迎鑾團」,甚至一直跪著。
在這個莊嚴的典禮上,傅儀感動之極,熱淚盈眶。
芳子也在場。
親自參與,也促成——她是這樣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顧盼自豪。
思潮起伏,熱血沸騰,心底有說不出的激動:
「滿洲國,終於成立了!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見到一個好的開始。是的,東北只是一個開始,整個中國,將有一天重歸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復興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滅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聖不可侵犯。
一直以來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肅親王無奈離開北京時,做過一首詩:「幽雁飛故國,長嘯返遼東;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紅。』」——是一點不祥的戲語吧?
沒有人知道天地間的玄妙。
但芳子,卻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虛榮和權勢的陷阱中去。
記得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裝、馬褲、革履,頭上戴了軍帽。腰間有豪華佩刀,以及金黃色刀帶。還有雙槍:二號型新毛瑟槍、柯爾特自動手槍。
革履走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威風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駿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勳章別在她肩上:
「滿洲國『安國軍』,將以川島芳子,金壁輝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個總司令,且擁有一寸見方的官印,從此發號施令,即使反滿抗日的武裝,鑒於她王女身份,也會欣然歸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號召力。自己那麼年輕,已是巾幗英雄——芳子陶醉著。
關東軍樂得把她捧上去。
當她以為利用了對方時,對方也在利用她。這道理淺顯。
但當局者迷。
從此,日本人在滿洲國的地位,不是僑民而是主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要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榮」的口號,加以同化。
日語成為中小學校必修課,機關行文不用漢文,日本人是一等國民,而新京的城市設計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橫街都喚作一條、二條、三條……
來觀禮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國服的,都有。這是一件盛事。
鐵路、重工業、煤礦、電業、電訊電話、采金、航空、農產、生活必需品……的株式會社首長、財閥、軍人、文化界、記者。
鎂光不停地閃。眼花繚亂中,芳子神情偉岸,但又保持一點魅惑的淺笑,跟每個人握手,頭微微地仰起。
然後;賓客中有遞來一張名刺。
「北支派遣軍司令部報道部宣撫擔當中國班長陸軍少佐」,多麼奇怪的職銜。
她隨即,瞥到一個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調派到滿洲國來了?
幾年之間,他胖了一點。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穩重了,神氣收斂,像個名士派,風度翩翩的,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從前打自己身上學來的呢。
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芳子有幾分愧恨。自己已不是舊時人了,對方也不是——無以回頭,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給「烏冬」作調料的七味粉。各種況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嗎?」
芳子恨他若無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語氣來回話。
「謝謝光臨。」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誰讓她當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