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國六十二年
清晨,冷冷的霧氣瀰漫,淡淡的陽光卻透著暖意。唐敬安穿著一件破舊的深褐色大衣,右手提著進口的大紅蘋果,左手提著一袋雞肉、豬肝及進口的奶粉,氣喘吁吁地趕路。
今年四十五歲的他,一生中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的興奮、歡愉過。
他的妻子——妻子,在凌晨平安地生下一女。
他做爸爸了!
儘管手頭拮据,他還是花了許多錢,一早走了近三個小時的路,到大鎮去買上好的藥膳、上好的補品,趕著回來給雪子坐月子。
他一路上嗤嗤傻笑,因思念妻女,不自覺地加快腳步,眼看家就在前方了。
「老唐!老唐!不好了!」鄰居老狂奔而來。「你……你的……女兒在河邊……被人發現,好像……凍死了。」
女兒死了?他的世界瞬時變成黑暗。
唐敬安疾奔到河邊。
冷冽的十二月,女嬰溺在河中多時,被人救起時,早已奄奄一息。
是誰這麼狠心?他的女兒今早才降臨人世,為何撒旦就立刻來取她的命?
他脫下外套,裹住冰冷的女兒,快速衝到醫院。
坐在急診室外的破舊木椅上,他默默、焦急、抑鬱地等待著。
這是一所天主教醫院,修女來回奔波、忙碌,看著她們黑白交雜的深色服裝,唐敬安更覺不安和恐懼。他仰望著斑駁、老舊牆壁上的十字架,一股衝動襲上心頭,開始懺悔、禱告:「天父,你慈愛的賜給我一個女兒,請你不要將她帶離我的生命,求求你……」
「恭喜你,唐先生,真是奇跡。感謝天父,你的女兒平安無事。」
「感謝上帝。」他敬畏地流下淚來。
「她的身子孱弱,回家後可要好好調養。」醫生特別囑咐一番。
他抱著女兒走過陰濕的小石子路,摸黑回家。
簡陋的木屋一片黑暗、寧靜。
雪子呢?他感到納悶。一整天的折騰,他都忘了自己的妻子。
打開半掩的小柴門,扭亮燈泡。「雪子!」他呼喚。
屋內的凌亂使他震驚,彷彿盜賊竊過,而雪子不見蹤影。
他在角落發現一張紙條,上面留有她初學的歪斜字跡——
你不是小孩的親生父親,這孩子是禍害,我不要她活在世上。
你的錢,我拿了。
雪子
他發狂地把紙撕得破爛,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好想衝出去好好發洩一番,可是,他再也不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只能任由沮喪、絕望啃噬他的心。
孩子的哭聲傳來,他也不理會,只是張著空洞無神的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
月光悄悄射入木頭十字窗內,地上倒映出一個十字架的影像。
他仰天大笑,花了大筆錢買來的女人,竟然背叛他。雪子真是個狠心、無情的女人!
能扼殺自己小孩的母親,還有良心可言嗎?
一夜之間,他顯得消瘦、蒼老許多。
孩子的哭聲愈來愈小、愈來愈沙啞,他知道孩子餓了。
拖著疲累的身子抱起女兒,他又陡然愣住,這小孩不是他親生的,他為什麼要撫養她?
他怨恨上帝,抱怨自己的不幸,於是不假思索地抱著女兒往鄰村的天主堂走去。
唐敬安狠心地把孩子放在教堂門口,幾番欲轉身離去,卻又於心不忍,最後只好躲在電線桿後頭,偷偷窺視一切。
凌晨四點,修女們在做早禱,聽到孩子微弱的哭聲,她們疾奔而出,把孩子抱了進去。
剎那間,宛如有把銳劍刺穿他胸口,唐敬安悔恨、懊惱不已。縱使孩子不是他的親生骨肉,他對她的愛早已根深蒂固。他愛這孩子,她是他唯一親人,他怎能絕情地棄她而去?
凌晨六點,他去望彌撒,向神父懺悔、告罪。
神父安慰他:「人們有時會栽跟頭,但必須藉助天父的愛、天父的話,再次站起來。天父愛世人,它不會棄人於不顧,要有信心、常祈求,遵循神的旨意。」
他領悟的點頭,向修女領回自己的女兒,並把她取名為「寒穎」。
在寒冷的河水中仍能生存下去,這是天父的旨意。將會聰穎過人,永遠活在天父慈愛的羽翼下。
唐敬安滿心感恩的抱著寒穎離去。
沒有雪子他一樣能活下去,只因寒穎帶給他人生的新希望。
民國八十一年台中太平鄉
一名坐在輪椅上、頭髮灰白、面容滄桑的孤獨老人,正兩眼呆滯的盯著墓碑。
雖是滄桑的老年人,但他昂貴的服飾、擦得雪亮的手杖,以及手上那只價值非凡的鑽戒,在在顯示他是上流社會人士,擁有顯赫的家世。
細雨霏霏,就像老人的心情,有說不出的陰鬱與幽暗。
「老爺,是不是要回去休息了?」忠僕老劉低語。
「老劉,我有話對你說。」老人凝視著墓碑,「在我的妻子兆鈴面前。」
老劉敬畏地點點頭。
「我的生命將盡,」他傷感著,「這是我立的遺囑。」
老劉接過他遞來的信封,面色蒼白的看著,「老爺,你這……遺囑……」他有一絲驚愕。
「只有兆驥是最教我掛心的。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兆鈴。」他一臉哀怨,「她生下兆驥,我唯一的兒子,可是我卻無法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的姓。」老人歎了一口氣。
「我一生中擁有三個女人,第一個女人是兆鈴,她是我的最愛,可惜為了錢,我負了她,也負了我唯一的兒子。第二個女人為我贏得不少財富,只可惜她不能生育。第三個女人陳花絨精明幹練,幫我掌管盛氏集團的一切,只是,一場無情的車禍,使我成為無法生育的男人。」老人痛苦著。
「兆驥是我唯一的命根子,盛家不能絕後。老劉,答應我,好好照顧兆驥,不管如何,兆驥要改姓,縱使盛氏企業將來一蹶不振,盛家傾家蕩產,也要讓兆驥改姓盛。」他陡然握住忠僕的手,「老劉,兆鈴的墓、兆家的山及古厝,以及盛家的後代,都托你照料了。」
「老爺,別這麼說,這是您托負給我的重責,我守著少奶奶的墓也將近十年了,心裡始終是無怨無悔。」老劉忠心地說,「二十年前,您派我到兆家當長工,為的是保護少奶奶,照顧您的兒子。」他滿臉感傷。
「少奶奶終生只愛您一人,她的癡情、她的苦,無人能體會,以致鬱鬱寡歡,才三十多歲就離開世間。我知道她不愛我,所以我只求躲在角落伴著她,就像現在一樣,守著她的墓、守著古厝,就此終老一生,我也心甘情願。」老劉道出心底的秘密。
「老劉,謝謝你,我和兆鈴、兆驥欠你太多了,只有來世再報答。」
大雨滂沱,淋濕他倆,兩個真情的男子翹著望著墓碑——他們所摯愛的女人。
民國八十二年
盛氏集團大樓坐落於價值非凡的信義區。
陳花絨佇立窗前,眺望車水馬龍的台北市——直到淡霞在遠方盤桓,路燈亮起,把街道襯托得熠熠生輝,她才回過神來,霍然手上的紙張撕得爛碎。
她一轉身,方才注意到來訪的女子尚未離去,盛怒的臉霎時換成笑靨。
「小姐,你說……這是盛董事長生前立的遺囑?」陳花絨迷人的笑道。
「是的,盛夫人。」王仙仙小心翼翼的。直覺告訴她,眼前這女人十分可怕。
她像一頭優雅的母豹,即使把她這頭不起眼的小鹿吃了,恐怕也只會舔舔雙手,不當一回事。這個比喻太完美了,她自忖。
「你是……」
「我是沈了然律師的秘書王仙仙。是沈律師特地派我來通知您,有關盛董事長生前所立遺囑的事。」她的心七上八下。
「沈了然?」陳花絨雙眼大睜。
「是的,盛董事長生前的一切法律事務,皆由他全權負責。」王仙仙自行詳細回答。
「我知道。沈瞭然,四十歲,日本法律研究所畢業,在台灣是頂尖的名嘴,也是個正直公義的大律師。十多年來,他所經辦的案件從未敗訴,名氣無人可比,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他孤傲的個性使人敬而遠之。」陳花絨一語道出她對沈瞭然的瞭解。
「盛夫人真是高明,了不起。」王仙仙趕緊拍馬屁,十分訝異於她對自己老闆的認識程度。
陳花絨瞅著她,緊抿著唇。「替我約個時間,我要會見沈律師。」
「好的,沒問題。我先告辭了。」她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
「等一下,王小姐。」陳花絨喚住這女孩,發光的眼眸斜睨著她,「你能想像你們事務所倒閉的情景嗎?」
王仙仙愣了愣,「您說笑了,盛夫人。沈律師財務穩定,事務所不會面臨倒閉的。」她機伶地回答。
「喔?」陳花絨一臉詭笑。「再見,王小姐。」
「再見,盛夫人。」
王仙仙走後,陳花絨凝視一地被撕爛的紙片,陰晦的雙眼更是深沉。
她忍辱負重了十幾年,為的是什麼?
就是要得到那一輩子吃喝不完、享用不盡的金銀珠寶。可是,盛得勝居然反咬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