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湘蹙眉,那向家妹子不就是今早他夢語呢喃的對象?正開口想問,但又不想承認自個兒偷聽別人夢話,只得道:「那是你大哥毀婚嘍?」
「沒錯。」他老實承認。「要不是向家老太君嫌我是個浪蕩子,大哥還不早就把我抓去來個代兄娶親,好皆大歡喜?」
莫曉湘不禁失笑,忍不住跟他抬槓道:「人家好好姑娘家被毀婚,還得被你這浪蕩子嘲笑,真是倒霉極了。」
「不然你希望我娶她嗎?」他攤手聳肩,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還是莫姑娘你要幫我娶?」依然沒句正經。
「龍似濤你……」她又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狠狠盯著他瞧。「他們的故事我不清楚,」他收起戲謔,正色對她道:「不過我真的羨慕大哥,能找到真正瞭解他的伴侶,而不僅只是相敬如賓的妻子,你懂嗎?」
莫曉湘避開他的目光,故意站起身背對著他。「我不懂,也不需要懂。」
想起身份的隔膜,兩人間的氣氛頓時又冷卻下來。龍似濤也明白她的顧忌,沒再逼她,只是默默等著她回頭。
「你對我說這麼多,不怕我回去稟告師門,擬訂計劃再行暗殺嗎?」她回身,眼神冷凝且堅定,似乎回到那未受傷前的她。「我相信你不會,在下對自己的識人眼光還有點信心。」龍似濤信心十足道,彷彿莫曉湘是他相識已久的老友般。
她聞言不禁輕歎,不明白怎麼相識沒多久,他竟能將她的心態拿捏得十足十。她的確從未打算將他說的話透露給任何人,問這問題只是想故意激他,但料不到他想都不想的選擇相信她。
「傷好點了嗎?」不想她繼續鑽牛角尖,龍似濤不著痕跡的轉開話題。
「好些了,還是多謝你。」從昨晚的昏迷不醒,到今天已經可以下床走動,的確全賴他的照料。
這份情,她是注定得欠下了。
「你上次的傷還沒完全好,這回又挨掌掄劍,可真得休養好一陣子了。」他關心叮嚀,面對她的轉趨冷漠,似乎早已胸有定見。「我會照顧自己的。」她淡淡道,原本清冷的眼裡混雜著莫名的情緒,不復當初的無動於衷。
「可是你還沒報答我。」他笑,眼裡有著難見的狡黠,和藏在笑意裡微不可察的情意。
「報答?」她重複他的話,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
龍似濤挽起她纖細卻滿佈指繭的雙手,宜誓般道:「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忘了你的身份背景,忘了你的任務,只記得你是莫曉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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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記得……自己是莫曉湘?
她低頭沉思,身下反常的飛曳著一襲輕紗碧羅裙,原本藏在頭套下的烏亮長髮也整整齊齊的盤在頭上,重重綴飾的打扮與她一貫的利落穿著大相逕庭。而原本的夜行衣跟頭套早給龍似濤收到包袱裡背著,就連彎刀也被他收在新買的琴匣裡掩人耳目,現下的她看來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弱女子。
「怎麼又不說話了?」他心情似乎甚好,悠哉地挽著她在人群中穿梭。「還是身子不舒服?」
「沒事,只是穿這身衣服不太習慣。」莫曉湘搖搖頭,盯著讓她哭笑不得的流雲水袖,想來她已經好多年沒穿這種衣服了。龍似濤釋然一笑。「姑娘家的衣著本是如此,只是你刀來劍往多年,反而不習慣罷了。」
莫曉湘先是不置可否,然後才會心一笑,瞥向他淡淡開口:「龍公子倒是對這些『姑娘家的衣著』頗為得心應手,連替我買的肚兜跟繡花鞋的尺寸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咳,」龍似濤俊臉微紅,正想開口,但又總不能說這是幾次為她脫衣療傷的「經驗所得」,只得吶吶道:「姑娘若是覺得不合心意,可以……」
「我有說不合嗎?」莫曉湘臉上難得透露出調侃的神情,秀眉微挑,宛若春冰初融。
龍似濤正被她的話堵得不知所措,沒想到莫曉湘又冷不防飛來一筆:
「連姑娘家的髻你也會梳,這可賴不得了吧?」她輕笑,眼角睨著龍似濤,一副他就是浪蕩花花公子的樣兒。
「咳……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他再度清清嗓子,一把折扇又復活般擺動起來。「此髻名為靈蛇,是在下照著顧長康的洛神賦圖裡的洛神梳的。相傳洛神賦圖裡的洛神,是曹子建依他心儀的嫂子甄夫人所畫。」
「而且,」他唰一聲收起折扇握在掌心。「據說當時甄後每日曉妝,皆有一靈蛇盤踞不同髻形於後,既名靈蛇,想必姿態多變,所以無論我這庸手為姑娘梳的如何拙劣,總能推說是髻形多變,也不會讓姑娘失禮於人了。」
莫曉湘嘴角略略上揚,但眼神卻是迷惘的望向遠方,幽幽開口道:「即使甄後如此美貌賢德,最後還不是為讒言所害,口塞米糠、披髮不屈而死。」
龍似濤聞言一愣,似乎亦有感觸,逕自沉吟道:「曾聞河洛之神,名日宓妃。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他口氣一轉。「想不到莫姑娘你也知道這段典故。」
「負心人如曹丕此子,想忘記也難。」她不無感慨地道。這是師父在她十六歲那年說的故事,猶帶淒愴的口氣,讓她至今記憶猶新。「有權有勢的男子,往往多是負心之人。」莫曉湘作出結論,雙眸別帶深意的望著身旁男子。
「而其中也有曹子建這等異類。」龍似濤忙不迭接口,紙扇一攤,儼然自比才高八斗的曹植。
「但願如此。」她一語雙關,別有所指。
「想不到莫姑娘你的辭鋒毫不比你的彎刀遜色。」他搖頭苦笑,有點不知該如何招架。
「是嗎?」莫曉湘有點心不在焉的回答,腦子裡不時盤旋著早上他說的話。
忘了你的身份背景,忘了你的任務,只記得你是莫曉湘。
她真的弄不懂他,明明溫文儒雅,卻在最想不到的地方固執己見。
他跟她,不應該再有交集了,但他卻不顧一切的要留下她。莫曉湘眼光轉向他,而龍似濤也樂得讓她端詳,直到她不自在地避開眸光。
「如果不是我們的立場和身份,」他突然開口,有著感慨跟惋惜。「我們應該會是朋友的。」
「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有的只是改變不了的現實。」她一針見血的道,但聽得出語氣裡有著同樣的遺憾。
龍似濤沒有馬上回答,沉吟了會兒才朗聲念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你又吟詩了。」她不禁皺著眉打斷他的好心情,不明白他怎麼有那麼多詩文可以念。
「我輾轉反側,姑娘又怎會瞭解?」他正經八百地道,擺明跟她抬槓起來。
她氣結。略通詩書的她,當然懂得他言下之意,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對這些近乎挑情示愛的言辭著惱,只能別開臉來個充耳不聞。「窈窕淑女,君子為什麼不能好逑?」他又問,非要等到她回答不可。
「不能是我,也不會是我。」她直視他的灼灼目光,不明白他的固執何來。
「為什麼不能是你?」他不答反問,就這麼站定在路中央與她對辯起來。「以你的條件,可以找到更好的。」她不知不覺也跟著他停下腳步,絲毫沒注意這裡還是大街大巷。
「你又知道——」後一句幾乎是對著她耳邊道:「誰,才是最好的?」
「你……」她緊咬下唇,決絕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只能瞪著他瞧。
「你行走江湖快意恩仇,難道還有才子定得配佳人的迂腐想法?」龍似濤窮追不捨,一連串的逼問幾乎讓她招架不住。「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執著的。」她終於輕歎,像是在對他,也是對自己說道。
「喂!」一聲宏亮的叫喚,讓兩人頓時分開膠著的眼神回首。
「你們小倆口擋在路中央鬥嘴是怎樣,這大路是給你們佔去了不成?」一個挑著扁擔的老翁,沒好氣地指著他們鼻子罵,四周也傳來些許哄笑聲,想來是在旁竊聽已久。
「對不起老丈,我們這就讓開。」
龍似濤連忙向周圍的鄉親父老道歉,順勢牽起莫曉湘的手往旁邊避去。想不到那老翁卻又不過路了,反而像看上癮般不住打量兩人,最後視線鎖在龍似濤身上。
老翁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道:「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挺有禮貌的,不過小娘子冷著一張臉,想必是你說錯話惹惱人家了?」
「老丈可有妙策?」龍似濤正經地長長一揖,擺明一副敬老尊賢的樣子,吃定莫曉湘不會當眾揭穿他天大的謊話。
果然,莫曉湘只是冷冷的瞪他一眼,便任他說去。而老翁一把將扁擔擱在地上,就這麼在路邊擺起雜貨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