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方,天各一方……
「怎麼了?」察覺到他的歎息,莫曉湘頓時從美景中回神。
「沒有,只是想起蘇學士寄情山水之餘,仍不忘家國,令在下十分汗顏。」龍似濤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其實他的心聲就是字面之義,別無其它。
莫曉湘狐疑眨眼,顯然是不以為龍似濤說的是實話。
龍似濤為了證明自己所說,乾脆放下濕淋淋的槳,用細布擦乾了手,盤腿而坐道:「天朗氣清,皓月當空,不如就先聽在下彈奏一曲吧。」
湖面微波輕蕩,扁舟凝定在湖心,隨之略略起伏。龍似濤凝神斂目,將琴穩穩的擱在膝上,開始落指撫琴。
泛音初洩,宛若清風拂面,稍縱即逝。雖然只是彈指一瞬,莫曉湘就已立即聽出:「瀟湘水雲?」
龍似濤微笑點頭,繼續專注在琴上七弦。人調後,原本縹緲的旋律漸轉為平靜安和,進而逐漸開闊明朗。大幅跌宕的吟揉,展示出一片層次豐富的雲水輝映。音與音的接續間,時而如碧波含笑,時而像驚濤裂岸,激昂中夾雜浪捲飛揚;大幅度的跳躍層遞,交織出絢爛的天光雲影。
而激情過後,七弦驟轉入曲折低音,再漸趨寂寥,終歸風平浪靜,止於餘波蕩漾的低吟。
莫曉湘秀眉微挑,不解望向猶然閉目的龍似濤。
「瀟湘水雲」作於南宋未年,當時元兵南侵,譜曲者郭楚望移居至湖南衡山,常於瀟、湘二水合流處遊憩。後見九疑山每被雲水所蔽,便倚之譜曲,寄托自己對時勢動盪的感慨,也可說是他去國懷鄉的詠歎,在後世更是被視為愛國之作。
但此曲在龍似濤手下,有應有的渾厚奔放,但多了幾分激昂無奈,更多了些許不該有的、隱藏在徘徊低吟中的纏綿悱惻。
「為什麼彈這首曲子。」她秀目直勾勾地盯著龍似濤,有著難掩的悸動。
那在他的眼裡是邀請,他想。
「雲從龍,水成濤,而你就是我的瀟湘仙子。」他不無孟浪
道,星眸鎖著她,最後終於情動難抑,吻上她的額際、雲鬢,直到唇角。
春夜風驟,穿林過湖,泛起千層波。
第六章
那晚聽完琴後,龍似濤把紫竹簫給了她。
他只說洞簫的音色沉靜悠遠,即使夜裡興起吹奏,也不虞會打擾到人;而且便於攜帶,適合她孤身在外打發時間。
但最重要的是,琴簫合奏意韻悠遠,彼此相得益彰,令人回味無窮。
「這一句要弱起弱收,記得氣沉丹田,輕鬆自然的把氣吐出就好。」龍似濤拿過簫來吹了一小段。「還有,這裡的打點要由快到慢,小心不要忽強忽弱。」他耐心地示範,然後把簫還給莫曉湘。
莫曉湘接過竹簫,依他所言吹出一段樂句,而龍似濤十指隨即叮叮咚咚跟上拍子,再續未完的曲子。
琴簫交纏,涓滴而出的音符綿延委婉,是首韻味十足的「良宵引」。
此曲雖短,但風味十足。莫曉湘的簫藝雖未純熟,但勝在中氣十足,長音直且乾淨,而且肯於勤練,即使花稍的指法一時還不太熟練,吹起簡單的曲子已是綽綽有餘。
一曲既畢,龍似濤看來比莫曉湘還高興,表情活像個學生高中狀元的夫子。
「我已經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他真心道。論吹簫,他懂得只是皮毛,能教她吹出首曲子已是萬幸。
「你已經教會我很多東西了。」她淺笑,別有深意。
這近一個月來,他不只教她吹簫,還教她寫字、下棋、蒔花弄草,讓她體會到原來刀光劍影以外的生活,也能過得如此悠閒愜意,而不是無止境的空洞茫然、不知所措。
一曲過後,兩人不約而同的望向夜空,遙望天間明月。
今晚,已經是第二個上弦月了。
沒有人提起,也不想去提起。
「還想學什麼嗎?」龍似濤合上琴匣,和她一樣坐到窗邊問道。
「說故事吧,說故事給我聽。」她靜靜靠在他肩上,感受他溫熱的呼吸,這是他們親密的界線,彼此都有默契的不去越過。
「你要聽什麼故事?」他順著她意問道。
「都好,」她閉起眼睛,耳邊傳來蟲鳴唧唧。「雷威、郭楚望都好。」她只是想聽他的聲音。
「咳,那些不算是故事吧。」他有點尷尬地清清喉嚨,充其量只能算掉書袋時搬出來的典故。
「那講某人醉倒在雪地上的也可以。」她笑,睜眼所見是他寵溺的目光。
龍似濤被她說的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假意不懂她說的某人是誰,裝傻道:「既然你這麼想聽某人的故事,那我就來講他又臭又長的故事吧。」
龍似濤正經八百的順順嗓子,而莫曉湘也很配合的等著他開口。
「某人有個很厲害的哥哥,從小,他就覺得爹只疼哥哥,不疼自己。」
龍似濤娓娓說道,口氣真的就像說著別人的故事般平靜。
「某人的爹管教孩子很嚴,不僅書要念的好,琴棋書畫都要略通一二。某人很乖的聽爹的話,每天讀書、寫字、畫畫、彈琴,希望有一天爹能像稱讚哥哥一樣稱讚自己。」
似乎察覺到他的無奈,莫曉湘默默搭上他的手,聽他繼續說下去。
「可是哥哥真的很厲害,不僅書都背得熟,武功練得也很好,不像某人笨手笨腳,劍老揮到自己身上。」龍似濤微微一笑,口氣帶著一點悠遠回憶。「哥哥真的很好,總是不厭其煩教弟弟,但是爹似乎還是不喜歡,不喜歡只會躲在房間吟詩填詞的弟弟。」
「後來,某人喜歡上畫畫,還畫好一幅山水給爹當生辰禮物,但爹卻冷著臉把畫紙撕成兩半,說了四個字就走。」
「哪四個字?」莫曉湘禁不住問道,惹來他的低頭苦笑。
「玩物喪志。」
直到現在,那句話依然言猶在耳。
「後來,他在十二歲時被送去書院,學的是武功和儒法之道,但不到一個月,他就從那兒跑了,但沒回家也沒被抓回去。
「原來他下定決心,跑去境內最知名的琴師家門口跪了三天三夜,隱姓埋名,求人家收他當徒弟。」龍似濤半帶驕傲、半帶感歎地道,心情顯然十分矛盾。
「三天三夜?」莫曉湘忍不住驚道,很難想像小小年紀的他,居然有如此勇氣與決心。
「沒錯,就是三天三夜。孔老夫子十有五而志於學,某人是十有二就志於琴,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強顏歡笑,眼裡依然透露一絲哀傷。
「但是,當他學了五年,總算是出師時,回到家門,卻只發現一面冰冷的牌位和猶然服喪中的兄長。原來爹他……」他有點哽咽,難以繼續。「爹過世了,在我足不出戶苦練琴藝那段日子,就已經過世了。」
龍似濤悲痛難抑,話語中原本的「他」早已不自覺換上「我」。而莫曉湘沒有多說,只是握緊他的手,聽他繼續說下去。
「那不孝子很後悔,拜祭完父親後,決定用心學武。但是儒法縱橫等等為政之道,還是一竅不通,最後哥哥也由他去了,索性自己擔下一切,任弟弟無所事事四處浪蕩。」
「那現在呢?」她輕柔地問,但其實是明知故問。
「學了一身三腳貓武功,只懂得風花雪月,其它一無所長。」他自我解嘲,眼光投向她。「就像你現在看到的。」
「你很好,真的很好。」莫曉湘輕歎,她喜歡這樣的他,只是純粹的喜歡一樣事物,沒有算計,也沒有任何目的,就只是固執的喜愛。
「很長的故事吧。」龍似濤釋然而笑,似乎為她的相知而喜,眼裡雖仍有著哀傷,卻也無怨無悔。
「至少這是自己選擇的。」她道,鬆開他的手,目光朝向遠方。
「你也有故事要跟我說嗎?」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龍似濤當然不會放過她。
莫曉湘頷首,思緒隨著眼神飄向遠方。
「我生在一個荒涼的小村裡,娘很早就過世了。我對娘的印象很模糊,只記得爹很愛喝酒,因為他瘸了一隻腿,不能下田,所以家裡只靠大哥耕田維生。
「十歲那年,家鄉饑荒,我兩個弟妹都餓死了,只剩下爹跟大哥。家裡沒東西吃,連三個人都養不活。」
她雙瞳轉趨暗沉,幾乎變為渺不可測的黑暗。
「有一天晚上,爹偷偷抱著我,一拐一拐的走到城裡。其實我早就醒了,只是怕爹丟下我不管,所以一直沒出聲,直到旁邊有人說話,我才敢睜開眼來。
「我一睜眼,就看到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還有幾個男人,女人跟爹吵架,男人們則是用一種近乎飢餓的眼光看著我。」
她合上雙眼,似乎是至今都不敢面對事實。
「要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爹是在跟老鴇討價還價,而那些男人的目光也不是飢餓,而是貪婪跟好色。」
龍似濤聽出她話裡的滄桑和無奈,心裡不由自主的揪痛。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又怎會想到父親為了錢將自己送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