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
何常昱微笑地把稿交還給胡未央。
胡未央鼓滿的希望,一下子洩得精光。說了半天,結果還是給退稿,什麼嘛──
「胡小姐,」誰知何常昱接著說:「這份稿子妳帶回去稍事修改,把形而上的敘述和抽像剖析的部份用比較平實的手法描述,一星期以後交稿,可以嗎?」
「啊?」胡未央猛然抬頭,以為她聽錯了。但何常昱親切的笑容重複說明那是真的。
「我很欣賞妳的文筆,相信妳一定可以寫出扣人心弦的作品。」何常昱不吝嗇的讚美和鼓勵。
「啊──謝謝!」胡未央苦愁多日的臉終於笑開。何常昱的話,是她這輩子聽過最受用、最中聽的讚美。
「那麼,一個星期後交稿,可以吧?」
「沒問題!」胡未央大聲回答。
她一路哼著歌回到「流星別館」,心情好極了。而且攤開稿紙,馬上就著手修稿,一直工作到夜黑手酸,才想起要把這個消息通知劉森雄。
她奔到電話旁,想想還是親自過去告訴他,噙著愉快的笑,蹦蹦地跳出門。
平素叫她看起來特別討厭的擁擠街道和滿坑滿谷的車輛,今天看來都特別順眼。她愉快地吹著口哨,步伐輕鬆地走到劉森雄住的公寓大廈社區。
她哼著歌走進電梯,對以奇怪眼光打量她的人全都報以不予追究的微笑。今天她心情好,就算是罵她瘋子或神經病,她也不會生氣。
她輕輕按門鈴,倚在門邊等著。
過了一會,門才打開。她沒注意到劉森雄看到她時那種帶著複雜的眼色,邊走進去邊高興的說:
「森雄,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一定沒想到!我的──」
胡未央劈叭地說著,乍見到裡頭還有別人在,話聲嘎然斷氣,立在當場,忘了要說什麼。
沙發中坐著的人站起來,對胡未央柔靜地點頭一笑;一張扁平臉,柔弱得像風,輕輕拂向劉森雄,笑裡帶著怨、帶點幽。
「溫小姐......」好半天,胡未央才輕輕吐出這句話。
溫純純柔柔又是一笑,輕輕又是一點頭,對劉森雄說:
「胡小姐來了,那麼我就告辭了。對不起,冒昧打擾了。」
說話的同時,她殷切地望著劉森雄。
「我送妳到樓下。」劉森雄眼微微一垂,迴避了溫純純的凝視。
溫純純柔目黯淡下來,露出明顯的失望。她輕輕搖頭,掠了胡未央一眼說:
「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打擾了,再見!」
最後一句話是對胡未央說的,胡未央勉強微笑,笑得卻很僵硬。
她敏感地覺得事情有些異常。溫純純看著劉森雄時,眼裡流露的愛慕和渴盼很不尋常;而且一點也沒有刻意掩飾,雖然很含蓄,但那種殷切卻瞞不了人。
「妳剛剛說有什麼好消息要告訴我?」劉森雄一如平常的模樣,溫和地倒給她一杯水,坐在他慣常坐的位置,側對著胡未央。
他習慣和胡未央側對而坐。這個習慣從他認識胡未央開始,一直沒有改變。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消息,只是,有家出版社願意用我的稿子了。」胡未央先前滿腔的歡喜己變得意興闌珊,很不起勁。
「真的?我就知道妳一定辦得到!」劉森雄顯得比她還高興。
但歡欣的氣氛很快就被沈默溶掉。胡未央一直陷在沈默中,考慮著該不該問劉森雄有關於「那件事」。
說真的,她很在意溫純純的出現。上回她看到的那一幕又清晰的回到她腦中,她無法不介意。
「森雄,那個溫小姐常到這裡嗎?」考慮了很久,她還是決定釋清心中的疑惑。
「來過幾次。」劉森雄側低著頭回答。
「那──你們──」吞吐了半天,最重要的話,胡未央還是問不出來。
劉森雄看看她,困難地開口說:
「未央,我──」
「算了!別說了!我不想知道!」胡未央突然而起一種鴕鳥心態,搖手阻止劉森雄說下去。
「但是我──」
「別說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問的!」胡未央微笑說:「我回去了。你不必送我,我自己下去。」
真是的!沒想到她會是這麼小心眼的女孩。胡未央對自己的行徑感到愚蠢又可笑。
就算是劉森雄和溫純純之間真有什麼,她又能怎麼樣?她一點爭風吃醋的立場都沒有!
「糟糕!忘了跟他提搬家的事!」
走出公寓大廈後,胡未央想起一直沒跟劉森雄提這件事,匆匆又趕上樓──卻又看見一幕讓她全身血液冷卻凍結的畫面。
那是電影中常見的熱情擁吻畫面。十分鐘以前對她柔弱地微笑告辭的溫純純,一反忐忑不安的小女人姿態,大膽又熱情地摟著劉森雄,兩片唇像塗了蜜一樣緊黏在一起,不時地相互舔了又舔。
天啊!
胡未央清楚地聽到自己心中傳來鏗鏘一聲,玻璃做的心被打碎了,割著脆弱的顫動,滲出一絲的血。
「未央!」劉森雄抬頭發現她,驚訝地叫出來,隨即露出歉疚、尷尬、難堪和不知該如何的表情。
溫純純伏在劉森雄懷裡,只手攀著他的肩膀,回過臉來。她朝胡未央示威般地一笑,沾潤的雙唇鮮艷得像胡未央心頭悄悄在滴的血。
「未央──」胡未央退了一步,劉森雄急切地又喊了她一聲。
她回頭看了劉森雄一眼,突然恨起他那溫和純情的臉,情意深摯的表情。
她掉頭衝下樓梯,聽見劉森雄不斷地在身後喊著她。但他沒有追來,顯然陷入左右為難的矛盾中。
沒想到愛情這元麼脆弱,禁不起一點誘惑!
胡未央盲撞地在街上奔跑,覺得無比的荒謬。王德琳她們對她的警告猶言在耳,她還認為她們把愛情說得太現實,結果──
多可笑!
她轉入慣常去的酒吧,一杯接一杯喝著嗆人的伏特加。酒保要為她加苦艾酒,她不肯,要醉就要喝這種燃燒會成烈火的純釀酒。
荒謬!
她不停地想著這句話。
人生是由一連串荒謬寫成的,愛情、學業、事業──偶然與邂逅,隨機與謀合,列成了一張張的命牌,排成了紫薇斗數中一道道的命運宮。
哲學就是整個人生,人生卻是這一杯看起來淡得像水的伏特加,無色,無味、無止境的火辣......
什麼嘛!去他的愛情!
胡未央縱情的狂笑,縱情的喝酒,有些自暴自棄,一點點自尋墮落的味道。
為失戀醉酒是最沒出息的事,她才不是那種窩囊的女孩。她只是......只是迫切需要醉一場;醒來後,她才能重新釐清舊有的關係。
但她身上的錢不夠她這樣揮霍,她又沒地方可去;醉意四分,就跟隨著腳步回「流星別館」。
「流星別館」暗如它境外的夜,胡未央費力地推開門,步伐不穩,絆到腳跟而差點跌倒;她索性踢掉鞋子,省得累贅絆腳。
「終於回來了。妳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妳這個女人,未免太放蕩了!」
黑暗中突然傳出冷漠傲慢的男人聲音,像責備妻子那般,口氣充滿了不滿。
胡未央顛顛倒倒地轉身,將臉湊過去,努力地想看清楚坐在黑暗中的那個人。她越靠靠近,幾乎將臉貼近那人影了,才看清楚那個人是誰。
「又是你!你又來這裡做什麼!」她一開口,全是嗆人的酒氣。
「妳喝酒了?」范修羅嫌惡地推開她。
他不推還好,一推,胡未央站不穩,又沒有依附的東西,前撲後仰掙扎了一會,最後撲倒在范修羅的身上。
「對──對不起──」她努力掙扎起來,往後頭走去。
客房旁的小偏廳有一列酒櫃,擺了一大櫥好酒。她需要好好的醉一場,她要把那些酒統統都喝光。
「妳做什麼?」范修羅看她抱一堆酒回客廳,吃驚地從沙發中站起來。
「喝酒。」胡未央話含在嘴裡,口齒不清。她把懷中的酒一古腦兒丟進沙發,開了一瓶,頭一仰就咕嚕喝一大口,順手抓了一瓶遞給范修羅說:
「喏!喝酒!陪我暍一杯!」
「我不是來這裡暍酒的!」范修羅把她的手打開,氣急敗壞。
他擬好了一肚子的計畫對付胡未央,結果胡未央卻出乎他意料,喝得爛醉回來,不按牌理地亂鬧一通,打亂了他原先的計畫,浪費他一晚上的時間空等不說,還被她薰了一身的酒氣,越想越叫他生氣。
「你不喝,我自己喝。』胡未央倒在沙發上。
她不知打那裡找到一隻大酒杯,以喝啤酒的灌法,咕嚕地灌著威士忌。范修羅看得又驚又氣,奪下她手中的酒和酒杯說:
「妳以為是在喝啤酒啊!白白糟蹋一櫥的好酒!」
胡未央薄有五分醉,行路顛顛倒倒,但卻不鬧酒。她自顧又找了一隻啤酒杯,開了一瓶陳年紹興。
范修羅又過來想搶走她手中的酒,她不依,兩人扭成一團。范修羅畢竟是高大力壯,沒幾秒鐘就擺平了胡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