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愛倏然轉過身,面對著戴如玉,訝異地看著她,神情古里古怪。
她這樣看著她約莫一分鐘之久,戴如玉被她看得不耐煩,表情微微凝起,輕輕皺眉問:
「你怎麼了?」
蕭愛極其突然的笑起來,笑聲先由輕輕轉而為咯咯;然後粗嘎的聲音,低低地由喉嚨裡滾吼出來。聲調拚命想提高,暗啞的嗓子卻偏生不合作。她說:
「如玉,我們之間到底算什麼?我在你心裡可有一點份量?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他——你總是這樣!你根本沒將我放在心上!可笑的是我還自以為——」
「看看你這樣子,醜死了!」戴如玉撇撇嘴,昂了昂頭。「你想為了男人的事跟我吵架嗎?」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你心裡對我,可否有一點點歉疚?」
「歉疚?」戴如玉輕哼了一聲,仍然沒有把握蕭愛是否聽到了先前和那些女人說的那些話。她冷靜的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不像平常的你。我也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為什麼要覺得歉疚?我並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
「你不認為你做錯了什麼?哈——哈——哈哈哈……」蕭愛一聲一個斷句的笑起來。認識戴如玉到現在,十年了,這十年間所有的卑屈羞辱都在這些笑聲中釋放出來。
面對戴如玉,她一直覺得很自卑,總是委屈自己去迎合她,小心翼翼的維持這段脆弱的友誼。可是現在……現在……
「如玉,在你心裡,我到底算什麼?」蕭愛沉聲問。
「朋友啊!」戴如玉回答得很花哨,卻是那麼不誠懇。
「朋友?」蕭愛咀嚼著這名詞,疑惑起來。「朋友?是嗎?友情這東西,可以交多久?交多深?」
戴如玉不禁微微變了臉色。蕭愛此刻的態度叫她那麼陌生,而且冷淡,她覺得有種被揭穿了假面的狼狽。
「你真的想為男人的事跟我翻臉?」她的口氣也不禁狼狽起來。
蕭愛緩緩搖頭,視線是對著戴如玉,卻漫無焦點,根本不知在看什麼。
「如玉,」她低聲說:「我一直不明白,像你這樣優秀美麗的人,為什麼會和我這種人做朋友?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路易喜歡你,那是他的事,反正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攀龍附鳳的意思——你也知道,那對我是不適合的!」
「你有這種自知之明就好。」戴如玉心想,臉上的表情仍不動聲色,聽著蕭愛繼續說。
「只是一間出版社、雜誌社、排版社、印刷廠和連鎖文化廣場,我還沒放在眼裡!」蕭愛笑笑的。戴如玉睜大眼睛看她,不相信那一向窮酸的蕭愛,會說出這種和她身份不相稱的話。
哼!裝腔作熱!窮人還敢說些有錢人才敢誇口的話。戴如玉撇撇嘴,臉上的神色不禁有點鄙夷。
「隨你怎麼想!」蕭愛看著那道鄙夷的神色,反應還是笑,只是顯得有點疲倦。「我在乎的只是我們之間。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我們的關係;雖然在你身旁,我只能自慚形穢,但是你也許不知道,你的光彩一直是我的驕傲——我一直引以為傲,我有你這麼一個耀人的朋友!」
「在你身旁,我總是顯得很渺小;接近我的人,也總只是為了接近你。雖然如此,我還是慶幸有你這麼一位朋友。美麗是天成的,縱然我羨慕或者嫉妒,也是無濟於事。而背景家世,更是我所不能選擇的——這一切我都認了,我只感謝上天,讓我有你這個朋友。」
「也許你並不知道,和你成為朋友,走在一起,是一件多悲慘的事。我承認,你的光采讓我覺得更自卑、更抬不起頭。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瞭解我內心的悲哀與自卑的,因為你從來不曉得陰暗的感覺。」
「我一直認為,我們有幸成為朋友,不管我怎麼渺小,你或多或少會將我放在心上,我在你心裡,也多少佔了一些份量……」蕭愛說著,疲憊地搖搖頭。「我一直戰戰兢兢地維持我們之間的情誼,可是現在——」她又疲憊地搖了搖頭。「我累了……我覺得好累……」
戴如玉看著蕭愛疲憊地搖頭,一副心死的模樣,莫名其妙的生起氣來,揚高聲調說:「別說得那麼可憐委屈的樣子!少在那裡自怨自艾了!你只看到我美麗優雅、只知道我聰明有才華,你可知道為了這些,我付出多少的時間和努力?在背地裡又流過多少汗水和眼淚?」
蕭愛被戴如玉突如其來揚高的聲調嚇一跳,愕然地看著她。只聽得戴如玉語氣激昂的又說道:
「十年,整整十年。從我五歲起,在別的小孩可以恣意玩樂,憂愁不知日月的時候,我就在我父親的嚴厲管教下,每天必須花五小時的時間學習語文,而且天天都有繁重的功課,沒做好就要受罰。父親的嚴厲督導通過了,還有母親那邊的功課要學習——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喝湯不能出聲,微笑時不能露出超過三分之一的牙齒;不能大聲喧嘩,不能駝背彎腰,就連躺著聽音樂也是不被允許的。你可知道我為了這些哭紅、哭腫了多少次眼睛——不!就連哭泣也是不為時間允許的!我母親把握我有限的閒暇,逼我學琴、學舞——五歲,我那時才五歲,你可知道我受了多少的壓力負擔?」
「你們只看到我美好亮麗的一面,卻從來不去思量,在那些光鮮耀眼的背後,我會付出了多少時間和努力,流過了多少汗水和眼淚。就連你,蕭愛,你自認為是我的朋友,你可曾為我想過這些?」
這番指責,頓時讓蕭愛啞口無言。
「你只會自怨自艾,自憐自傷,悲泣上天不公平,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你!」戴如玉吸吸鼻,怒氣仍盛。「可是你卻不曾反省,為改造自己作出任何的努力!直到現在,我為了保持皮膚光潔和優良的體態身材,不但定時運動,而且不熬夜,不抽煙、不喝酒,就連三餐也不敢吃飽,更別說是零食了。而你呢?想想你自己!"
戴如玉強制目已深呼吸,以壓抑不斷升漲的怒氣。
「你不但飲食毫無節制,而且嘴饞貪吃,正餐不夠,宵夜、點心一項不少。而且又懶又散,每天不睡到鬧鐘響壞了絕不起床,運動健身更不用說了!你放任自己身材變形、皮膚粗糙,畏畏縮縮的不肯先和別人打招呼;成天只會做著白日夢,幻想自己是等著王子來解救的高傲公主。蕭愛——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有今天的美麗,全是我自己努力營造出來的,而你呢?你為自己付出一丁點兒努力沒有?你憑什麼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戴如玉說完,丟下蕭愛,甩著捲曲成波浪、反射出燈光爍亮的烏澤長髮,優雅的推門走出洗手間。
而蕭愛,空望著戴如玉的背影,愣愣呆呆。
第二章
分手的那個夏天,舉目都是這樣的星光——班爛,但到遙遠寒冷。不變的夜空,不變的星辰,今夜這點點微寒,依稀迴盪著那個夏天歎息似的回音,流水似的清清。
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
那一年,她才十八歲吧!訪山尋水間的相遇,於她,或許只是夏日午後的閒夢一場,卻留予他心傷刻痕,短促的愛戀。
他一向能透視人的靈魂,十八歲的那女孩,卻有著八十歲般老的靈魂。千古以來,人類懼畏的,便是肉體的衰老,則日交替間,慨然唱歎時空與人生的無常。其調「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士之大痛也」;對生命之注定腐朽,骨血裡與生透露著一股冷顫和不安。
那一次,他卻為那個女孩早老的靈魂,釋露他從不肯為人類開放的心靈與柔情,為她添憂和上愁。
他仍然記得,她的笑容很生澀。面對面相遇,她輕輕撫摸著他的外身,哺哺自語著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落寞。她仰頭對著他望,似乎在笑;透過她的手的傳觸,他感覺到了她的心。不笑的話感到不安,獨影的寂寞太深、大荒涼;可是他知道,即使笑了,她心裡還是不安。
那不安,並不是因為懼怕容貌衰老,而是有更深沉的哀愁在裡頭。
七年了,那歎息似的回音,依舊在他耳邊迴響;滿天的星依舊,只有人不見。
真實的人間,沒有餐風飲露、絕食辟級的神仙。人類會者,生命會墜逝消長,而他卻只能默默無語的等待。
七年,或許不過年輪的一小環,可是他卻難以再承受這種無望的等待。他的靈魂早已疊著她的靈魂,思念飛騰在雲間那端,他無法再忍受,這樣一直無望的等待。
他仰起頭,枝椏向天,樹葉婆婆,呢喃的聲像風,像是在祈求……
第三章
七月的火星漸向西沉,空氣的對流層中逐遞見寒。白天的熱氣氰氛,虛虛晃晃,只是殘暑的餘溫;季節在改變,日子,仍然一成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