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山也不造聲,還是四處張望,竟還急得跳起腳來。
「怎麼了,富山,我們從那一站玩起?」
「來了,來了!」富山忽然如釋重負的喊,指著我背後說:「看,爸爸來了!」
我回轉身去,果然見到了丁松年。
丁松年走近我說:「讓兒子有個有父有母的星期天好不好?」
富山望住我,一臉懇求的緊張模樣。
我不能說不好,純為了兒子。
老早知道富山需要有父又有母,在他狂戀之時,何以又不留情不留手?
真教人唏噓難受。
富山一手拖著我,一手拖著松年。這個幸福家庭的假象,竟然也為孩子帶來片刻的歡愉。
一家子坐到吊車上去,富山拖著父母的手仍不放鬆,為此都擠到一邊坐著。
「曼,有沒有為孩子重新再考慮我和你復合的問題?」
丁松年開門見山的問,我並沒有答,把眼光移放到周圍的山景海景上去。
上有澄空,下有碧海,中間有絞痛無已的心。叫我如何應付?
我們坐到那看海豚表演的看台上去,孩子全神貫注在他認為百看不厭的節目上去,兩個成年人分明的心不在焉。
「曼,你不打算答覆我的問題?」
「松年,你是願意為兒子犧牲自己的幸福了,是不是?」
丁松年正想開口,隨即把要說的話吞回肚子裡去。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當然非小心不可。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說要求復合的原因只為富山的幸福,而不是為他仍然愛我。
「曼,出來社會做過事的人,果然非同凡響。」
「你過譽了。」
「你呢,你不愛富山?」
「對兒子的感情是肯定的,相信你我都一樣。為孩子犧牲,也是應該的本份事,然,如果勉強地在一起,給他帶來的困惑可能更大。這個險是一拍兩散,並不適宜冒吧?」
「曼,你是要我認認真真地對你表白,我仍然心上有你,才肯回來嗎?」
丁松年永遠是丁松年。
他的自負與傲慢,漸漸到了不能自已的境地。
「松年,兩個人要聚合在一起,固然要你心上有我,也必須要我心上有你,是不是?」
再沒有一面倒的情況可以在生命上發生了。以往的一切,適足為戒。
丁松年聽了這麼一番話,臉色板得鐵青。
我不怪他,一個曉得保護自尊的人,只不過是一個正常而健康地生活的人而已。
我如是,丁松年如是。
然,以下那幾句話卻令我大大的吃驚了。丁松年竟說:「你心上有的丁家人,已經更換了名字,對不對?」
「松年!」我驚呼。
「我說的話,我負責。許曼明,你是不是要我匍匐在你跟前,你才肯網開這一面,原諒我對你的不忠,放過侮辱我們丁家名聲的報仇機會?」
「松年,你以為我會這樣做!」
「為商場荼毒過的職業女性,可以狠心得絕不留情。」
啊!現今才多上一課,原來跑到社會上頭獨立謀生的女人,還要背負一個黑鍋,認定我們公私不分,一般的趕盡殺絕。
「松年,我只能給你說,如果我選擇報復,我可以用其他各種方式跟你拚個你死我活,卻絕不出賣我的感情去作為武器。你呢,為了恐懼丁家與你自己的名聲,而借了富山為藉口,打算把前事一筆勾銷嗎?松年,不必如此。我告訴你,你這樣做,只會害到自己,邱夢還是個值得你愛的女人。逝者已矣,你和我都只可以展望一個嶄新的將來。」
在海洋公園的半天,我盡了母親的責任,直至日落,我把富山擁在懷裡,吻了又吻,說:「跟爸爸回去吧!媽媽會想念你!」
「媽媽,我也會想念你,但願一個星期只有兩天!那麼我隔一日便可以見到你。」
世界上最找不到比這句更動人心弦的話。
「富山,你是不是說過,你會原諒媽媽,我力有不逮。」
「媽媽,你很好,你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
「謝謝你,富山,謝謝你!」
我站起來,走回我的車子上去。
富山父子在汽車的倒後鏡上,漸漸變得渺小迷糊,以至於消逝。
回到家去後,整個人拋在床上,軟弱得不能動彈。耳畔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許曼明,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是的,我應該明白,一切都完了。
突然之間,丁松年父子把我僅存於心底的一個秘密抓出來,然後將之粉碎。
電話鈴聲響起來,我抓起來時,對方是一把沙啞而兇惡的聲音,叫嚷:「你是許曼明?」
「我是的,奶奶,有什麼事嗎?」我認得松年母親的聲音。
「跑到外頭去做了一陣子事,你就學壞了、變質了、成了狐狸精了,怎麼忽然之間把我的松年弄得悔不當初,還要引誘我的柏年,你這是安著什麼心?」
「奶奶,你是搭錯了線了,這兒沒有你要找的許曼明!」
在我掛斷線之前,猶聽到電話筒那一邊傳來凶巴巴的喊叫聲:「我決不放過你,決不……」
這世界上的恩怨層層疊疊,誰又放過了誰?不都是一樣糾纏著過完一生。
恐怖、疲累,然,無計可施。
所有的人際關係,只除了親生骨肉,全部都是最終導致失望與麻木。
第54節
天亮了,又是全神的投入在工作之中。
我們的那個中央廚房供應中心,運作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非但沒有影響食物的質素,反而提高了供應服務的效率,應付五間旗下的快餐店以及以電召訂購午飯的生意都綽綽有餘。
這給我們一個強有力的信心證明,非要全速將店舖遍及全港九新界,甚而考慮發展海外市場去。
我很認真地對寶釧說:「不是誇大,更不是笑話,在本城,一個可行的生意概念,一下子就會被人偷去了,我們必須要在他們動我們腦筋之前,打好基礎,擴闊版圖。」
寶釧拍拍我的手,說:「能夠領悟出這條最重要的營商之道,且坐言起行,曼,你是畢業了,我很安慰!」
「名師門下出高徒,希望能把你的創業精神與毅力傳揚出去!」
「只收女徒弟?」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了。
忽爾,寶釧收住了笑容,認真的給我說:「曼,人在江湖,你現今是收不了手了,這未必是好事。」
「怎麼才算好事呢?」
「總得有個歸宿才成,對不對?否則,我也不會在千辛萬苦之後,仍嫁予楊真,應付楊家的子侄,並非一件易事。要說生活無憂,我是足夠條件了吧,仍要屈服,這是女人無法逃脫的一件事,對不對?你不要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才好!」
「寶釧,我不會。若說到人在江湖,身不由主,那我並不贊成。既是能由手無寸鐵,變成坐擁雄兵,不外乎是事在人為。江湖上那有人會死抓著你不放,只會恨不得少掉一個對手,才是正路。到有那麼一天,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可以放下刀劍,金盆洗手,重作馮婦,自然會得躲回家裡去。現在還不是時候。」
周寶釧駭異地問:「柏年呢?他不是人選,抑或你怕人言?」
「愛得足夠,有什麼好怕?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個答案,會令他很難受。」
「長痛不如短痛,我會給他說。」
這一夜,我特意約了柏年來家吃飯。
是我親自下廚煮的四菜一湯,為柏年燒飯,這恐怕是可見將來的最後一次了。
菜準備好之後,我回睡房去沐浴更衣。
不知有多久未曾在鏡前好好的觀賞過自己,一直怕看朱顏已損,徒惹傷感。
今晚,以及今晚以後,我無須再畏縮了。
擺脫了這個感情的枷鎖,重獲自由,使我臉容閃亮,渾身舒暢。
一個女人要求自己重新獨立的生活,要照顧身心兩方面。經濟上得運用自己取之不竭的學識與幹勁,奮鬥下去。精神方面,我絕對尊重自己的真實感受,不作任何妥協,對愛情,寧缺毋濫,這才是為自己,也為對方保全自尊的惟一方法。
我在企身鏡子前轉了幾圈,覺得整個人年輕、開朗、活潑、清爽起來了。
我的重生,其實是自今日始。
跟柏年吃過晚飯之後,我們走出露台去看夜景。
香江永遠如此星光熠熠,淒迷美麗。
我給柏年說:「你快要懷念這動人心弦的景色了!」
柏年敏感地立即握住了我的手,問:「曼,怎麼只會是我?」
「因為我不打算離去。」我緊握著柏年的手:「柏年,這些日子來,我不知多麼感激你。你的真情摯愛,叫我知道自己仍是個有人需要、有人願意保護的人,挽回了我已然喪失掉的信心,就因為我恢復了自信,我才敢坦率地對你說這番話。」
「曼,是不是因為我母我兄對你說了些令你難堪的說話,令你畏縮不前?」
「柏年,如果他們對你施加壓力,請告訴我,你會怎麼樣?」
「我不管,我不理,我一意孤行,我堅持到底,我誓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