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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梁鳳儀

  「這小伙子不容易對付。看,跟我這三個小女朋友混得頂熟了,可一點兒額外的情意也沒有,跟秦雨更像是兩兄弟般,真氣煞人。」

  「你這麼緊張秦雨嗎?」

  「是秦雨緊張柏年之故。」

  「啊,是嗎?」我興致勃勃地問。

  「她沒有跟我說,再豪爽也還是女孩兒家,不好表示什麼?可是,我很能看人眉頭眼額的。」

  「我看他倆是頂登對。以前我為媒的那位,現今回想起來,也難怪柏年沒有反應,根本不是他喜歡的那一類型,這位秦雨,可近磅一點了。」

  「對。或者製造一點機會給他們,會有幫助。」

  「好。我們同心合力,眾志成城。」

  「先由你發動攻勢?還是由我?」

  周寶釧想了一想,說:「這個週末,有個餐舞會,本來就不打算去的,只是為了好朋友,從容就義吧!楊真買了一桌,共十人。我去張羅其餘五個,你也要來才好!」

  我笑道:「怎麼?真的要一箭雙鵰,連我都照顧在一起。給我介紹一個?」

  周寶釧瞪大了眼睛,道:「曼明,恭喜你,能出語如此般輕鬆,我知道你的傷口已漸漸癒合起來了。將來有機會,必然替你物色一個更好的。」

  我笑:「你可是君子一言?」

  寶釧伸出手來,跟我重重一握。

  寶釧是佯作要湊足一桌子的人數,幫楊真應酬,而將秦雨和丁柏年約到的。

  實則上呢,周寶釧刻意地將他倆配成一對。

  我樂於自任跑龍套的梅香角色,也沒查根究底地追問,當晚何人作我的舞伴,反正是折子戲一場,盡量演好就算,對手是高是矮,是肥是瘦,都不相干。

  第39節

  當晚,我決定穿得極為普通,首飾固然沒有戴,連臉部化妝也省了。

  做配角尤其不宜太突出,太搶鏡,我完全安於淡素。

  臨啟程前,電話響起來,是丁柏年。聲音是愉快的,說:「我來接你同去好不好?」

  「你去接秦雨吧!」我一時情急,竟直說了。

  對方有一陣子的沉默。

  「反正你倆住得不太遠,就兩個一起接吧!」

  我想,還是撒一個謊好,於是答:「寶釧剛來電話,她負責接我。」

  「她也接秦雨嗎?」

  真糟糕,漏洞百出,於是慌忙回答:「不會了,車子坐不下,寶釧還要接另外兩個朋友。」我吁一口氣,自覺語調自然,對方不會看出破綻:「你這就去接秦雨吧,我們呆會見。」

  掛斷了線,慌忙穿戴,走到大廈門口等候計程車。香江之夜,永恆的車如流水,馬如龍,黃昏入夜,正是歡樂時光的黃金檔期,那兒會容易截到計程車。我一站就是二十分鐘。

  不得了,急如熱窩上的螞蟻。抓起了大廈管理處的電話搖去電召的士中心,答應另加小賬二十元,才搶到一輛車的服務。

  加上中途塞車,足足遲到了十五分鐘,才趕到舞會現場,大夥兒已然入席了。

  我走到周寶釧的一席去,臉色大概尷尬的慘白,想起剛才撒的謊話,真不知丁柏年會怎麼想?

  周寶釧不知情,只一味的熱情招呼我坐下,口中還說:「是塞車不是?我老早想到了!」

  我只好設法截她的話,免得更顯狼狽,說:「好了,好了,反正到步就好。」

  「說的是,我們今天晚上就有位朋友不能來。曼明,今天你要缺了舞伴了。」

  「不相干,醉翁之意不在酒。」

  寶釧瞪我一眼,我才再加添一句:「我旨在大吃一頓,現今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能吃,有職業的女性,體力透支總要補充。」

  「又多一位同道中人。」秦雨吟吟大笑,她真是個可愛的爽朗人,希望會合柏年的心意。

  想起柏年,我拿眼瞟一瞟,倒沒有什麼異樣。

  或許,我只是多心。

  於是,愉快地坐下來,準備享受這一晚。

  舞會開始之後,同桌的幾對朋友都在周寶釧夫婦誘發下走下舞池。

  只剩下我、秦雨與柏年。

  我立即站起來說:「我到外頭去打個電話,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帶那承辦廚房裝修公司的老闆,你們去跳舞嘛!」

  說完,也不待他倆反應,就走出大堂,乾脆把自己關在洗手間一會兒。

  再回到座位上時,整桌都空空如也,連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獨個兒坐下,瞪著那天花板上旋轉的五光十色的射燈發呆。

  曾幾何時,那一個衣香鬢影、衣履風流的場合,自己沒有參加,總是有影皆雙,出盡鋒頭,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單影隻的時刻,似獻世。

  真是一般景物,兩番心緒,傷心人別有懷抱。

  從那一個時候開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淚,只輕輕的唏噓一聲,就算了。

  也許從我企圖自殺之後吧?

  有人說,死過之後重生,就是再世為人,性情會得大變。

  這個說法,玄之又玄。

  其實呢,我對自己的解釋是,自尊心因為極度的蹂躪,反而驀然頑抗所得出的一點覺醒。

  當一個女人,可以嘗試以自己的生命喚回一個男人的心時,她的方式雖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別無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經深愛的人一點點憐惜,而終不可得,是極為淒涼的。

  有萬份之一我不再轉醒過來的機會,丁松年也不會難過、也不會自咎、也不會覺得自己有些微責任要負,他只會認定我死有餘辜。

  不只是他,還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盡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兒戲至極,萬萬不及他一段轟天動地的戀情。無他,只一句說話,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摯愛。

  最直率的批評,就是你死你賤,與人無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與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異?都是有娘生、有爺教。讀過書、受過教育的一個人。

  不必絕情絕義到這個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來,必須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撐,我要告訴自己,活下去還是必須的、應該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凌遲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餘一點點,也賴以為生。

  窮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點我迷津的一個人,周寶釧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勢站了起來。

  或許,我仍是站不穩的一個傷心人。然,我會努力,再跌落一次,我還是會爬起來的。

  完全墮入沉思之中,並沒有發覺有人站到我跟前來。

  「可以坐下來,跟你談幾句嗎?」

  我抬起頭,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在造夢,隨即再看清楚舞池內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認識的,面目清晰之至。於是,我知道不是夢境,而是如假包換的現實。

  有什麼稀奇呢?其實老早就應該想到在這種場合會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見與不想見的人也必濟濟一堂。

  我對丁松年說:「請坐。」

  「你清減了。」

  「是嗎?」

  「一個人來?」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麼能算我是獨個兒赴會?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這些小事上執駁,對方是存了憐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態度,於今,都不應再有分別了吧。

  第40節

  故而,我點點頭,答:「是的,我一個人來。」

  這中間有一陣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會發問,讓他告訴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現場。然,我沒有問。

  不關心的事,不必管,不勞問。

  他如果以為撇下了舞伴,跑來跟前妻打招呼,是給我天大的面子,他錯了。

  過了一陣子,松年說:「我的律師將與你接洽,關於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嗎?」我問。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揚,答:「曼,事已至此,我們不可能走回頭路。」

  「對,絕不走回頭路,我同意。」

  「那麼,你的意思是?」

  「既是雙方同意,也真不必再辦多一重手續,就直接辦離婚好了。」

  舞台上剛好於此時變調子,由柔和音調轉為興奮嘈吵、節奏明快的熱潮音樂。

  我因此並不能聽真丁松年以下給我說的話,面部表情於是維持原狀,並無特殊的反應與迴響。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就走了。

  對於一個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樂,應已不在關注與緊張的範圍之內了。

  隨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個方向走,看他同來的是那個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與秦雨匆匆走回來,我笑問:「這麼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帶笑的語調說:「是丁柏年說要帶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別管我,你們繼續玩去。」

  「不!」只這麼一個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見堅持。

  我反而被他嚇著了,稍稍抖動一下。

  「我們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說。

  「走吧,我們一起。」秦雨附和著。

  我還能怎麼樣呢?只好起身,跟在他倆的屁股後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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