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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梁鳳儀

  做好頭髮後,回家去六點,松年還未下班。

  兒子在補習,他跟那補習老師李芷君很合得來,分明見我探頭進房裡看他,也懶得跟我打招呼。

  這孩子就是被他奶奶寵壞了,眼裡沒旁人。

  有什麼辦法呢,他如今是丁家惟一的第三代。

  我囑菲傭把我在前兩個月到巴黎度假時買下的路易法明的一襲桃紅色晚裝拿出來,準備派用場。

  化一個妝,可長可短。

  這晚聽丁松年的秘書說,我們要坐主家席,主客是財政司,當然還有其他貴賓,那就用心點,把一張本來已皎好的臉,裝扮得更神采飛揚一點好了。

  丁松年不喜歡我化妝,他曾經對我說:「曼,你若不塗脂撲粉,更顯清雅。」

  丁松年還說:「你別穿得過分標奇立異,不配你的身份與年紀。」

  「什麼?」我怪叫:「我什麼年紀了?足齡還不到三十歲。」

  第3節

  男人就是那副歪心理。不願意妻子在人前花枝招展,嫵媚生姿。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穿得肉感,白讓別些男人色迷迷地虎視眈眈,老覺得吃虧與肉刺。

  我才不管。

  誰不趁有青春、有熱情時,表露無遺,盡情發揮,就是坐失良機。

  女人要長得漂亮的目的,也無非為人欣賞。嫁了不等於自動放棄吸引異性的權利。

  常言有道:「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我事必要站在人前去時光芒四射,才更能保得住丈夫的心。

  丁松年是準時七點就回家來,不消十分鐘,便換好了他那套禮服,不住地催促我快點成行。

  他不耐煩地說:「曼,你有整天的時間,為什麼不早早預備好。我最怕遲到的。」

  「有什麼打緊呢,」我邊描眼線,邊說:「反正餐舞會前有大半小時的酒會,誰到早到遲有什麼相干?」

  「我跟你解釋過多少次了,趁酒會之便,我能跟好些商界朋友乘機商量要事。」

  「又會在那種場合商量要緊事的呢?真稀奇!」

  「你快一點成不成?」

  「別催,別催,要這樣催命符似的,我更亂了手腳。」

  的確,我的眼線畫得歪了一點點,很不符理想,一下子,連我都無端端火了起來,嚷:「要這樣心急的話,你別管我,自己成行。」

  「曼!」丁松年無奈地喊了一聲。

  「既是非我不行的,就別造聲。」

  終於延到近七時半,我們才出門。坐上汽車去後,松年只催司機:「快,快!」

  之外就不發一言。

  我知道他在鬧脾氣,管他呢,才不過遲幾分鐘的樣子。

  如果不是又碰上車塞的話,根本早就到了君度酒店。

  結果呢,我們是主家席最後入坐的一對。

  丁松年不住地向四方打恭作揖連聲道歉。

  我呢,一肚氣坐下來,第一件留意的事是同桌的幾位名媛身上戴些什麼首飾。

  主人家是中西商會主席杜林,他的太太杜霍瑞青年紀已是四十開外,老打扮得像一隻彩雀似,那頭高聳的髮髻,像個假髮,有一點點的滑稽。最矚目的當然是身上的行頭首飾。

  本城的富貴人家,首飾一等一的有十位八位,杜霍瑞青就是其中之一。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重複戴過一套鑽寶首飾。那些寶光流轉的玉石,份量又老是大得叫近視者都能看個一清二楚。

  說句笑話,就算她戴的全是膺貨,每年要支付的鑲工費用,已頂得今夜主客或任何一位政府高官的全年俸祿。何況一定是貨真價實的珠寶?

  然,官呢,仍舊是高高在上。

  無他,官商勾結,有大利可圖,這是自古以來的事,恆古常新,從無例外。

  是要爬上了頂級富豪的位置,才知其中的蹊蹺與巧妙。

  遠的事也不必講了。就最近退休的一個大銀行家,回到老家去,坐擁小鎮,長享富貴。

  為什麼?

  因為他力捧的幾位商賈,都爭氣,給他賺到盆滿滿,若不是其中一人過份地在商場上飛擒大咬,以致於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抓住些少把柄,銀行家怕被牽連而提早引退,現今還在本城繼續他叱吒風雲的事業。

  之所以能有這種權勢,除了有大間銀行在他股掌之內,有太多機會名正言順調度存戶之資金,作為他認定有利可圖之生意外,最主要還是同聲同氣,有政府內的老同鄉撐腰。

  官老爺從中取多少利,是直接還是間接利益,那就非局外人所詳知了。

  若說沒有同流合污,趁在位而盡情搜刮,未知聞也。

  一旦要維持清白,來個眾人皆醉我獨醒,是非常困難的。

  傳說這位財政司就快要提早退休,就是因為他的本性頗忠厚,以致妨礙了官場與商場的「正常」發展。故而被人請他讓位。

  對於這種清高的堅持,我都不知是好還是不好。聽到太多人在背後取笑他不識時務、難成俊傑,還是早早拱位讓賢好了,別阻有雄心野心的人發達。

  我曾以此事問松年的意見,他望住我良久說:「你認為呢?」

  「我?」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故而一剎那間楞住。

  「如果我是個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那麼作為太座的你,是否願意為成全鼓勵我而甘作一些犧牲。」

  「什麼犧牲?」

  「譬方說,生活上減少享受,增加壓力,包括人言猖獗與物質短缺的壓力。」

  我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答:「人言呢,我可不怕。人要批評我,只管隨便,我也可以以牙還牙,一人一張嘴,未必是我輸,至於說什麼物質享受,」我轉一轉眼睛,攤一攤手,說:「認真是憑空想像,不知所謂。」

  我看答案是令丁松年有點失望的,他聳聳肩,再沒有興致閒聊下去。

  我不是個喜歡空中樓閣的人,丁家與許家加起來的勢力與資產,有非常足夠的資格去做個高尚人,沒有必要鋌而走險。

  不能以我們的情況來衡量,等於不能問天天以鮑參翅肚裹腹的人,他們會不會寧可捱餓,也不偷吃一樣。

  叫人家怎麼想像,怎麼答?真是。

  但,那些大官員呢,情況可不同了。

  我也是念過書的人,在大學裡頭還副修歷史呢。中國多朝以來,讀書求功名,最嚮往的還是做京官。無他,天子腳下的消息靈通,京城內忙於鑽營的商賈極多,很能近廚得食,近水樓台,以致於渾水摸魚,圖得厚利。

  發放到小城小鎮、窮鄉僻壤去做地方官,發達的機會相對地減少。

  貴為天子,尚且要看國庫盛衰而定自己的開支尺度,何況其他常人!

  故而,我想,我還是稍稍偏向於那些看風駛,曉得把握良機的人,認為是時代的真俊傑。

  若是守著財神的位置,仍不作合適的轉圜與調度,實在太糟蹋機緣了。

  看,如今滿座的太太,除了杜霍瑞青最架勢之外,其餘各位都在衣飾上代夫家顯了顏色與氣派。

  我完全不相信女人對於珠寶會無動於衷,當然,身為公務員的太太,就得作雙重的克制。

  一重是為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把艷羨的情緒硬壓下去,當個沒事人,強自己看得開。

  另一重更無奈,就算有資格穿戴一流都不敢,社會上人人知道公務員的薪金若干,萬一行頭跟收入不符,除惹人言之外,還要惹麻煩上身,誰會巴巴的去淌這種渾水。

  本城裡在商界任職的較高級打工仔,人們還不敢看輕他們,因為周圍都是搵外快的機會,誰敢賭他們的銀行戶口有多少錢?

  只有公務員,除非爬上頂級位置,有操本城經濟與政治上生殺大權者,不敢看輕他們可能富貴雙全的可能之外,其餘一律像廣東俗語所謂「在床下底踢毽」,彼此彼此,掙扎也還都是那個高低,超越不出一定範圍。

  要在富與貴之中,任擇其一呢,我寧可保持現狀。

  第4節

  現今的富商,忽又因時代即將轉移頓起夢想,希望在官場中也露一手,在不久將來的政壇上別樹一幟,實行有財有勢。

  老實說,我知道丁松年就有這個心。

  他對政治興趣之濃,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一直以來,那些什麼基本法之流的有關問題,松年都透過他在商界的各種關係參與研討,我還以為他只不過是逢場作興,戀慕時興而已。

  沒想到,這最近發覺他可是非常認真的。屢屢在臨睡前問我:「曼,你愛國家嗎?」

  真是,怎麼答了?難道說不愛了。

  我一邊搽蔻丹,一邊很順理成章的答:「愛。為什麼不愛?」

  「你是認真的?」

  我回頭向丈夫笑笑:「當然認真,跟愛你一般認真,好了沒有?」

  「在我們這個時代,人人都應該提高對民族與國家的認識與愛護。最好還能有機會參與政治活動。」

  我說呢,愛國不愛國容後再議,最先照顧了自己,才會有餘情剩力去關照國族問題。

  我把意見理由提出來,並煞有介事地對松年說:「你別飽暖思淫慾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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